莫言:红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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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树林 作者:莫言

目 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十章

一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刺耳的刹车声一瞬间盖住了夜潮的喧哗,阔叶树上积存的雨水哗地倒下来,浇得车顶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们开玩笑。她从车里钻出来,肩上挎着皮包,手里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车门。我聆听着她的赤脚拍打着水磨石的门前台阶发出的肉腻响声,跟随着进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灿烂的水晶吊灯突然放出了金黄的光辉,天蓝色的手提包蛮横地飞起来,天蓝色的高跟鞋翻着跟斗飞起来,天蓝色的长裙轻飘飘地飞起来,然后是天蓝的丝袜飞起来,天蓝的乳罩飞起来,天蓝的裤衩飞起来。顷刻之间,南江市天蓝色的常务副市长变成了一个白如玉的女人,一丝不挂地冲进卫生间。
我拧开了花洒,数十条晶亮的水线便把她的身体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网里呻吟着。水凉了吗?不,你们不要管我,你们让我死了吧!林岚,至于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天无绝人之路。我帮她调热了水,站在水的帘幕之外开导着她。细微的水蒸气在金黄的灯光里渐渐地氤氲开来,迎面的大镜子蒙上了一层雾,镜子中的这个凹凸分明的女人,变成了一团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肤温柔滑腻,富有弹性;她的乳房丰满坚挺,好像充足气的皮球。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从肩头到奶头,从脸蛋到屁股。我一边摸着她,一边在她的耳边说着甜言蜜语:看看,看看,都四十五岁的女人了,还有这样的身材和皮肤,这简直是个奇迹……
伸出手抹了两把镜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双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噘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后偷偷地笑起来。在我的笑声里,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难听的呼噜声。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的双眼里涌了出来。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
哭吧,哭吧。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宽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励,她放下了市长的架子,突然大放悲声。四壁镶贴着进口瓷砖的卫生间里共鸣良好,她的哭声就像波浪,在墙上来来回回地碰撞着。她一边哭着,一边抓起镜子前的东西往墙上砸着。珍珠护肤液的瓶子破了,银灰色的、珠光闪闪的乳液溅满墙壁和地面,卫生间里,气氛淫荡。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气扑鼻。我受不了这种香气,连连打着喷嚏。她也打起了喷嚏。喷嚏止住了她的哭声。然后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刚想提醒她不要让破碎的玻璃扎了屁股时,她已经安然无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望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态让我联想到蹲在树叉上的倦怠的鸟。你在想什么呢?我跪在她的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她没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我的心里充满了同情和爱慕。我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几十年如一日。我在她耳边说:都是那个姓马的混蛋,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话,就像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她恼怒地大叫起来。女人温柔和软弱,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眼圈发红,简直就是一条被逼到墙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发亮,宛若一块炉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发出了呱呱唧唧的声音,洁白的皮肤上马上就出现了一片紫红。我扑上前去,从后边搂住了她的双臂。她挣扎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后她撕下脖子上那条日本产名贵珍珠项链,摔到大镜子上。一声脆响,项链迸裂,数十颗珍珠撞到墙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弹跳、滚动,卫生间里响起凄婉的珍珠音乐。
我知道她是个爱珠如命的人,她爱护珍珠,就像爱护自己的牙齿。到了毁坏珍珠这一步,说明她已经绝望到了可以自杀的程度。我闭紧嘴巴,关好了水龙头;花洒上残余的水像眼泪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我拿来一条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后我又拿来一条毛巾,擦干了她的头发。洗完澡后往身上抹珍珠护肤霜是她的习惯,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诀,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顾不上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弯子,一手揽着她的脖子,将她抱进了卧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过程中,她用双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的脸与我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她脸上的表情生动而执拗,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实在是太爱这个女人了。有时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只要一看到她的脸,爱的浪潮马上就把我淹没了。她嘴巴里的热气喷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么想轻轻地吻一下她的脸,但是我不敢。
我把她放到那张夸张的大床上,然后退到床边的暗影里,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形,毫无羞耻感。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闪闪发光。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体一动不动,胸脯连轻微的起伏都没有,好像变成了一具美丽的僵尸。看到她这样子我的心里简直像刀绞一样痛苦,因为这个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像我这样爱她。
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
她的确是美丽,比美丽还美丽。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时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还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状。她的乳房过分美好,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个夜晚,金大川躺在这张大床上摸弄这对好宝贝的情景。当时我也是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上,眼睁睁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扬威,他多毛的双腿和坚硬的屁股让我感到极度厌恶,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躲在暗影里咬牙切齿,让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气地咬着她的乳头,拧着她的大腿……你对这种暴行逆来顺受,你甚至发出一种惬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挠着腿窝的小母猪。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无数碎片,好像一个被吹爆了的气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双手轮番拍打着你的乳房,你的脑袋像货郎鼓一样在床上摆动着……她在金大川的蹂躏下发出了阵阵声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时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龇着牙,丑态毕露,全然没有了堂堂副市长的风采。最后,她和他的身体几乎拧成了一条麻绳,汗水湿透了床单,房间里洋溢着那种凶猛动物交配之后的辛辣腥冷的气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做梦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务副市长的身体,在男人的操练下,竟然能做出那样多的高难动作。当然我也想不到平日里严肃认真的副市长干起性事来活像一头母豹子。我记得心满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说:你应该去当柔道运动员!她的眼睛里光芒闪闪,不知是柔情满怀还是怒火满腔,她突然蹬出一条腿,将毫无防备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现在,你应该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边低声絮叨着,这个城市里的男人,都在算计你,利用你,只有我对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对我的忠心耿耿并不珍惜。她睁开眼睛看看我,嘴巴动了动,似乎要对我说几句动情话。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亲爱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万不要对我说客气的话,我像一股冰凉的空气,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仰靠在柔软的床头上。我用一柄每根齿端都镶着一颗珍珠的梳子,轻轻地拢着她的头发,按摩着她的头皮。她的头发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长在沃土里的凤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烂了一样,她的头发,一撮撮地脱落下来。你端详着塞满梳齿的头发,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我从你的身体里听到了一个不祥的信号,为了你的儿子大虎,为了你的遭受了严重挫折的爱情,你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挡地开始了。
你从我的手里夺过梳子,扬手扔到墙角里;然后摸起了床头柜上的那盒据说价值三百元的香烟,我连忙打着打火机帮你点燃,两道浑浊的烟雾从你的鼻孔里熟练地喷出来。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还是一个嗅到烟气就皱眉的人。那时候,市里的干部们,没有一个敢在林副市长的办公室里吸烟……转眼之间,她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烟客。她滋滋地吸着烟,暗红的火焰向嘴巴靠近,这时候,她的脸色苍白,嘴角和眉间,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春蚕是一个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个夜晚苍老的。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
趁她吸着香烟沉思默想时,我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国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红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里荡漾着,放射出宝石般的光芒。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一栋豪华的海边别墅里,左手夹着名烟,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样的情景,让我浮想联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看到这样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还是一个扎着两把毛刷子的中学生。那时你眉毛很浓,皮肤很黑,大大的眼睛里,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长,上身显得特别短促,好像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子,身体比例有些失调。你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经常在玻璃上碰了额头或是在门框上碰了鼻子,有点顾头不顾腚的意思,好像脑子里缺了一根弦。那时候你是我们南江一中的红卫兵小头头,你穿着一件从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发了白的旧式军装,左臂上套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红袖标,腰里扎着一条你爹当年扎过的牛皮腰带,因为年代久远,腰带已经发了黑,但那腰带的黄铜扣子,却被你用细砂纸擦得闪闪发光。你的腰太细了,腰带的扣眼太远,你找到马叔——这家伙起了个沾我们便宜的名字——马叔找到一个大钉子和一块鹅卵石,将腰带放到教室里的讲台上。我们看着心灵手巧的马叔给你的腰带打眼。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击钉子,钉子钻透腰带,宛如钉住了一条大蛇。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金大川腰里别着一颗训练用的木柄手榴弹,分拨开众人,挤了进来。让我看看,你们这些笨蛋,围在这里干什么?哇!这条腰带真牛!这是谁的?马大哈,是你的吗?来来来,让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带。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声说:放开!——是你的吗?——不是我的,但是请你放开!——我要是不放呢?——马叔将鹅卵石举起来。金大川从腰里拔出了手榴弹,高高举起,大声喊叫:你他妈的敢动手?我与你们同归于尽!——你从马叔手里夺过鹅卵石,轻轻地敲着金大川手里的手榴弹,说:腰带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嚣张气焰顿时减弱了许多,嘻皮笑脸地说:小毛丫头,你从哪里抢来的好宝贝?是抄家抄来的吗?送给我怎么样?——呸!你差一点将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脸上。你配吗?这条腰带,是我爸爸打鬼子时扎的,看看,你指着腰带上的一处疤痕说,这是被小鬼子的子弹打的,这条腰带,是马伯伯送给我爸爸的,没有这条腰带,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没有我了。你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剥去糖纸,要往马叔嘴里塞。马叔举起手挡着嘴,连声道:干什么你,你干什么嘛!你抓住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进马叔歪来歪去的嘴里。马叔想把糖吐出来,你举起小拳头,瞪着眼说:你敢!你敢吐出来我就不理你了!马叔含着糖,小瘦脸涨得通红,就像小公鸡的冠子一样。你也许没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当你往马叔的嘴里塞糖时,金大川的脸色非常难看。他脸上的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种极度的尴尬。我们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马叔和林岚好了!吃喜糖喽吃喜糖!!在我们的欢呼声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弹,不言不语地溜走了。
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自己跳起来,身体摇晃着,扑向酒柜,抓起酒瓶子,就像电影里常常表现的那些名贵女人那样,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将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样的红酒流到胸脯上,沿着乳房之间的深谷,一直流进肚脐……接下来她就把酒瓶子胡乱扔在地上。再接下来她扑向大床,这个最让她迷恋的地方。你亲口对金大川说过床是你最留恋的地方,比官场还让你留恋。你把脸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举起一只拳头敲打着床头。亲爱的,想开点吧,天无绝人之路嘛!我像个老婆婆一样地开导着她,并试图抓住她的拳头,停止这种很可能让她的关节受伤的过激动作。但她的手就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猪蹄一样,又热又滑,根本不让我抓住。于是,我的眼泪就像岩洞里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沟里。
我的眼泪丰富无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里积成一汪,并慢慢地向她高高蹶起的、像肥胖的小马驹一样的屁股浸润过去。我移动了一下头颅,让眼泪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东西,如果没有高级珍珠霜的滋养,你的屁股不可能在历经了45年风霜之后还能这样的圆润如珠、光洁如玉。我的眼泪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叶上一样,扑簌簌地滚下去,连一道泪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头涌起,几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的飒爽英姿顿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夜里刚下了一场雨,运动场的低凹处积着浑浊的雨水。煤渣铺成的400米跑道弯成一个大大的椭圆形,包围住了一片红土地。土地上生长着高低不齐的野草,好像斑秃似的。运动场的两头支着两个红锈斑斑的足球网架,球网从来就没有过,球架的横梁上,吊着一只砸扁了的军用水壶。网架的立柱上,拴着一只白色的奶羊。缰绳很长,使它的活动半径足有50米。它的乳房像一根粉红的面口袋一样,几乎拖到地面。比赛还没开始,但我们南江中学的学生已经坐在了露天的阶梯式看台上。青砖铺就的看台上湿漉漉的,有的地方积满淤泥,有的地方落满鸟粪。我们都不想坐,但是带我们前来的教导主任严令我们坐下。围绕着教导主任的右眼,有一块巨大的青痣。这块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刚被人打了一拳。我们为他起了一个外号"青面兽"。他说,你们不要不识好歹,你们瞪起眼睛看看,这个运动场上只有这一点点看台,幸亏我们来得早,如果我们晚来一步,看台就被别的学校抢去了。果然,我们看到,向阳中学的队伍已经朝着运动场跑步而来。
这是个不规则的运动场。运动场的旁边,隔着一道铁丝网,就是我们学校的校园,这个属于市里的运动场几乎就成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我们放学之后,在这里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蚂蚱。那时候我们学校跟全中国的学校一样,男生和女生之间,老死不相往来。其实,我们心里对好看的女生充满好感。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
女生就像磁铁,我们就像铁屑。但是我们故意伪装出对女生深深厌恶的样子,见了她们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对我们男生其实也很感兴趣。但她们也伪装出对我们厌恶至极的样子。这时候,你插班进入我们学校。你像一只蝴蝶飞进我们中间。当时,我们正在运动场上上体育课,我们排成弯弯曲曲的队伍,听着体育孙老师给我们讲解第三套广播体操。这时,我们看到,班主任翟老师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钻过把我们学校和运动场分割开的铁丝网,向着我们的队列走来。阳光因为你的到来变得明媚如画,死气沉沉的队伍变得生龙活虎。体育孙转过头,迎着翟老师和你。你穿着一双紫红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袜上缀着两颗毛绒绒的小球。你的小腿细长,膝盖玲珑。一条天蓝色的短裙束在你细细的腰间,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美着你的身。你的脖子很长,脑袋不大,五官鲜明,让我们过目难忘。翟老师拍了三下巴掌,欢快地说:同学们,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同学——林岚。我们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驻地空军机场场站参谋长的儿子——怪声怪气地问:什么林?你举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着说:双木林。金大川又问:什么兰?你画着说:山风岚。金大川和身边的李高潮交头接耳:山风岚?山风岚是个什么岚?说实话我们那时还不认识这个字呢。翟老师拍拍你的头,把你交给孙老师,转身走了。孙老师牵着你的手,在队列前巡睃着,看样子是想找个合适的位置把你塞进来。我们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种痛苦折磨着,我们希望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我们又生怕体育孙把你安插在自己身边。你面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就像一个外国元首的夫人似的。在体育孙的陪同下,检阅着我们的狗牙参差的队伍。体育孙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间,金大川仰起军干子弟傲慢无礼的脸,李高潮歪着司机儿子狗仗人势的头。体育孙马上就把你从金、李之间拉走。体育孙刚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脸上马上就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讨好地说:我们把她挤走了。体育孙把你塞进我和马叔之间,退回去两步,一打量,说:好,就在这里吧!这里确实是你的合适位置,马叔比你高一点点,我比你矮一点点。你左顾右盼着,对我点点头,对马叔挤了一下眼,扮了一个鬼脸。我的心里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对我笑,那是礼貌,那是客气,彬彬有礼,拒之千里。对马叔扮鬼脸,那是亲昵,那是熟识,挤鼻子弄眼,亲密无间。但比起金大川,我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身上、也许是你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芬芳灌满了我的胸腔,真让我飘飘欲仙。当时我还错以为那是一种香皂的气味或是一种雪花膏的气味。后来,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想当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的气味就是妙龄少女的本真气味,世界上能够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气味有数十万种,惟有这种气味最美好。
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
在你的生气蓬勃的气味的冲击下,我的心中满涨着幸福,阳光明媚,秋风飒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颂德的电影里所表现的那样。然后我们按体操队形散开了。做腹背运动时,我们因为筋骨痛疼而偷工减料,你却做得十分到位。你身体柔韧,好似面条;柔中有刚,赛过弹簧。体育孙对你大加赞赏。他把你叫到队列前边,让你给我们做示范。看看这位新来的同学是怎么做的!你们这些——!体育孙把半截话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们也知道那半截话不是"懒虫"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无新来的学生那种拘谨或是羞涩。你对着我们翘起你的像小马驹一样的屁股。从那一时刻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你的尾骨那儿翘着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样。尤其是当你奔跑的时候,你的姿势、你的动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气味,都向我证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没有尾巴是不可思议的。
迟到一步的向阳中学的师生们愤怒地看着坐在看台上的我们,只好在跑道外边的泥地上站着了。他们的脸都面对着早晨的阳光,金黄黄,毛茸茸,简直就像一片葵花。我们看到向阳中学带队的老师紧绷着脸向我们的教导主任"青面兽"走来。那人是个大个子,腰有点哈,走起路来,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双臂出奇地长,以至于让我们感到,他紧攥着的拳头不像拳头而像用手提着的两个地雷。老于,你们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负小弟弟!向阳中学的带队老师对着我们的"青面兽",挥舞着他那两只巨大的拳头,满面冷笑,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青面兽"的眼睛随着那两个大拳头转动着,貌似高姿态地说:张校长,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嘛!"青面兽"笑嘻嘻地瓦解了张校长的怒气。教育局明明把看台分给了我们向阳,他看着我们说,你们一中凭什么抢占了去?"青面兽"道: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张校长道:知道了你也要说不知道,你们一中,一贯地不讲道理,一贯地自高自大,一贯地仗势欺人!——哎呀呀我的个张校长,干吗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青面兽"大声吆喝着:不就是几尺看台吗?我们让出来让你们坐下不就得了?同学们,同学们,起立,起立!把看台让出来。正在这时候,向阳中学的张校长惨叫一声,伸出右手捂住了额头,然后他就蹲在了地上。怎么啦张校长?"青面兽"弯下腰,关切地问着。张校长从额头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详着。他的手里是一片汨漓的鲜红。血!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声,就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顾屁股下正是一汪浑浊的雨水。我们看到张校长的额头上鼓起了一个包,黑色的血沿着那个包的边缘慢慢地流下来,流向他的鼻翼两侧,流进了他的嘴巴。"青面兽"伸手去拉张校长,张校长却死活也不肯起来。"青面兽"从张校长身边捡起一个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里端详着,然后,他往前走了几步,对着看台上的我们,声色俱厉地问:谁干的?!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你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你翻了一个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然后一侧身,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我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屉里藏着一件宝贝。送你这件宝贝的是原籍本市现在省社会科学院工作的女学者吕超男。她抽烟、喝酒,讲起话来唾沫横飞,既是女权运动的组织者又是独身主义的实践者。谁也想不到你会跟这个女人成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号房间宴请吕超男,我站在墙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吕像个大将军似地对着服务小姐挥挥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们林市长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谈。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样的小姐看看你的脸,你微笑着,对服务小姐点点头。小姐微笑着退出去了。吕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葡萄酒,给你倒酒时,你抬手罩住了杯子。
现在,吕说,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长了吧?
你早就不该叫我林市长。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还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们面前,我当然还是要维护你的尊严。
说吧,你这次回来,想让我帮你干点什么?
既然你开口动问,俺家也就不客气了!吕仰脖喝了半杯酒,满面英豪的样子,但眼睛里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书,关于女性在后现代社会里如何认知自己的性别问题,书稿已经让世界著名的女权运动大师马格林娜教授写了序言,她在序言里对书稿极为欣赏,她说这本书是本世纪女权运动的总结同时也是下个世纪女权运动的开端。
你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钱?
三万,这帮畜牲,狮子大开口。其实,她说,如果他们肯下本钱做广告,谁又敢说我的书不能成为畅销书呢?关于女权运动的书,在西方,动辄就卖几十万本!
赞助你三万元出一本书?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个名目,让你名正言顺地从我这里赚一万元钱。
一万元也行啊!
我们市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需要编写一份宣传材料,不过,让你这样的大才女写这种东西,实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个亲姐姐!她跳起来,夸张地欢呼着,我就知道只要找到你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她转到你的背后,搂住你的脖子,歪着头,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烟酒气味的青苔般的气息。这股气味让你联想到水牛的湿漉漉的嘴巴。你并不反感这股气味,但她的这种亲热弄得你很窘。你剥开她的手,低声说:快放开我,你这家伙……
放心,她大咧咧地说:我对你保证我不是同性恋。但她说着这话时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开你的狗爪子,你这坏蛋!你打脱了她的手,严肃地说,怎么样?愿意给我们当枪手?
这没什么,世界历史上,有多少大文豪,为了生存,干过被认为是下贱的工作。高尔基在马路上擦过皮鞋,杰克·伦敦在海上当过海盗,巴尔扎克在妓院当过大茶壶……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贵能贱……
那就一言为定。明天,我让文化局魏局长到招待所来找你。
她笑嘻嘻地说:"姐们,咱家受您重恩,无以为报,送你一件小礼物略表寸心。"
她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用彩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说:无价之宝,包您满意!
什么鬼东西?你想贿赂我?
算不上贿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却拉开你的手包,把那个玩艺儿硬给塞了进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说:回去才能看,否则就不灵了!
你就装神弄鬼吧!
她恋恋不舍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换了一种狐魅无比的腔调,说:林岚,我真恨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那天夜里你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低低的胸口那儿,闪烁着一串珍珠项链。
回到海边别墅,你有点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那个纸包。剥去一层红纸,显出一层黄纸;剥开黄纸之后,显出一层白纸,剥开白纸,显出一个精美的锦缎盒子。什么东西搞得这样麻烦,你自言自语着,揭开了那个盒子。
一个硕大无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惊叫一声,猛地盖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让炉火烫了似地缩了回来,按在怦怦乱跳的胸膛上。你的脸发着烧,红得好像刚刚产过第一个蛋的小母鸡。
臭妖婆子,弄了个什么鬼东西来,吓死我了……你低声嘟哝着,抬起眼睛四下里张望着。你的动作和表情很像一个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水晶般的光芒,据说这是女人动情的标志。
你走到卧室门口,轻轻地别上了插销。然后你灭了顶灯,检查了严密的落地窗帘。我站在墙角,忍不住地笑起来。我说,林岚,你真是胆小如鼠,怕什么呢?这可是在你自己家里。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边,拧开台灯,把光线调得金黄。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指尖按在那个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让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里装着一只小鸟,一开盒子就会飞上蓝天似的;好像那盒子里藏着一颗炸弹,一开盒子就会轰然爆炸似的。我说,打开吧,又没有人看着你,装模作样干什么呢?你龇出雪白的牙齿,咬住红红的柔软下唇,猛地揭开宝盒。当然既没有小鸟飞出,更没有炸弹爆炸,只有那个粉红色的大鸟,十分生动地趴在盒子里。你把它握出来,还是小心翼翼的样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家伙有毛有蛋,头部镶嵌着七颗能够旋转的珍珠。你从盒底拿出精美的说明书,低声地念给我听。通过你的诵读,我得知它是从美国进口的,是根据好莱坞当红影星XXXX的原件倒模制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级的硅胶。此物有伸缩、震动、旋转的功能,用两节3号电池驱动,可让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级的享受。本产品质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来,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识女性的热烈欢迎……
从你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量已经提高了房间的温度,我知道你已经心猿意马,你已经跃跃欲试,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满了矛盾。你抬起头来,双腮酡红,乞求般地看着我,仿佛要从我这里获得勇气。你颤抖着问我:可以吗?我是不是可以?
电话铃爆豆般地响起来。你本能地盖起盒子,藏起让你心惊肉跳的宝贝。
是我,女权主义者吕超男在电话里嘻嘻地笑着问:试过了吗?感觉怎么样?
你这个坏蛋!
林大姐,别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单身女人,同病相怜。脱了裤子,市长也是女人!听着,我给你念一段某大报上昨天发表的文章:女人,你有这个权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为主体的社会里,一直受到压制和污蔑……根据调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终其一生,都没有体验到性高潮,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而女性通过自慰,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达到高潮。女性自慰,对于提高生活质量、促进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们,是勇敢地站起来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欲望的时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动手获得性满足性快乐的时候了!你的身体是自己的,任何人都无权干涉!谁干涉我们自慰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在吕超男的鼓励下,你克服了罪疚感,并且彻底地放下了市长的架子,无师自通地开始了花样翻新的探索。
从此这成了你经常的功课。
所以当你在痛苦中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时,我殷勤地将它递给了你。你接过它,推开了电源开关。它在你柔弱的手里簌簌地颤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胀起来,那些暗金色的毛儿也微微颤抖,顶端那圈珍珠,缓慢地旋转着,并且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活像一只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从它的身上散发出来的生冷的硅胶气味让你感到恶心,这气味你还是第一次从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这个东西在你的经常耍弄和滋润下,已经获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温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经把它称呼为你的小弟弟,但现在它在你手里,在你眼里,散发出冷冷的气息,眯着它的阴鸷的独眼,渐渐地幻成了一条毒蛇。你怪叫一声,扬起手,将它扔了出去。它撞在墙上,弹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动着,好像一只中了药毒的耗子。
连它都扔了,我才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地喊:我恨你!
早晨,在车里,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他用自行车驮着儿子急急地行进。道路旁边的海沟里涨满潮水,几十艘渔船泊在那里沉睡着。你放慢了车速,揿下车窗,尾随着他们。腥咸的海风和路边树木蓬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进了你的车。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双手搂着他的腰,背上的书包把男孩的身体拽得往后仰起来。他边骑车边把头扭回来,对他的儿子说着什么。朝霞映着他的脸,泛起一层红光。一阵伤感的情绪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再有儿女情长的事,你实在想重组家庭,他对你也不合适。但是你决不会听我的劝告,你总是与我的劝告背道而行。你驱车追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约他晚上到你家参加同学聚会,庆祝你的生日。在这个过程中你曾试图与那个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家伙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对你满怀着敌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马驹。——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驴。——马驹,不许这样没礼貌!——你笑了,然后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时,在市委宿舍二号楼你的家里,你的儿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间里,屁股顶着门,用一个红色的儿童玩具似的"掌中宝",与他的狐朋狗友钱二虎通话。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匀称,脸皮白皙,一头卷毛两只眯眯眼,天然的满脸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顽皮模样。他压低嗓门:喂喂,在哪里?——风流饭店,大哥,你快点来,今晚上有好戏,弟兄们都等着你——你们别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妈的44岁生日,她请了一帮老同学在家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呢!——我说大哥,你要不来,我们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许开宴!
他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贴着客厅的边儿,往外溜去。
大虎,你给我站住!
妈,他搔着后脑勺,粘粘地说:我们要去谈生意……
狗屁!你说,就你们这帮东西,能谈什么生意?
真的谈生意……妈,我们准备从日本引进技术,上一条珍珠口服液生产线。我们生产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没病健身美容。我们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领导口服液新潮流,妈,我们正准备向您申请贷款……
别给我耍贫嘴了!我问你,你们这个珍珠公司,什么时候破产?
妈,您怎么盼着我们破产呢?我们的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
你叹一口气,说:大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呢?我当着市长,还有人捧你、怂你,什么时候我不当市长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妈,像您这样的好干部怎么能不当市长呢?您如果不当市长那一定是当了省长。退一亿步说,到您什么都不当时,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国大公司了,赚的钱根本花不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里骂着大虎,但心里的确感到了一丝丝欣慰。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满嘴的甜言蜜语,一脸的活泼表情,还是挺招人喜欢,你对站在墙角的我说。我说,当然,当然,大虎是个好孩子,他给您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说着你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么说呢,林岚,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老市长长期住院,年底换届,市长非你莫属,听说省里的领导也对你很欣赏,你才40岁出头,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话显然让你很满意,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的心情其实很好了。
这时,大虎一边对着你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边向着房门挪动。你装作没看出他的诡计,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妈!人家外国客商在饭店等着我谈判呢!
你就信口胡编吧!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边按响了门铃。
大虎拉开房门:马叔叔!
大虎,小子,听说当了经理了?
瞎混瞎混,马叔叔,您可来了,我妈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妈说说话,我还有点业务上的事,失陪了……他将马叔推进客厅,然后,就像一条泥鳅,从门缝里溜走了。
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应战的目光,对抗着你。但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你的对手。从我认识你们俩时,你就一直领导着他,当然你也保护着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缩了。他垂下黑瘦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敢,他说,市长大人下令,我怎敢不来。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你转身向卧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厅里。
但是你并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描眉涂唇。满室春光,一览无余。你从镜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尴尬表情。你的唇边浮起一丝笑纹。你打开抽屉,从成堆的珍珠饰品里,挑出一对半珠耳环,扣在了耳垂上。然后,你挑出了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项链,平托在双掌中端详着。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哎!你来一下……
他的黑脸因为发窘而泛白。房间里灯光通明,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求救似地看着躲在墙角的我,嘴唇嗫嚅着,双手搓着裤缝,说:这……这……
我对他含意暧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我对他的处境爱莫能助,也可以理解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机。
让你进来呢,听到了没有?!
你半是撒娇半是撒泼地、头也不回地喊着。你的这种洋溢着骚情的声音让我这个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几十年的人都感到吃惊。我和他们一样,见惯了你穿着天蓝色的服装出席会议、迎来送往的样子。你有十几套天蓝色的衣服,好像天蓝是你的专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蓝色的林市长无人不知,身穿着天蓝色服装的林市长给几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现在竟用了一个女人的腔调,对着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说话。他是你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市检察院的起诉科长。你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最终却分道扬镳。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故作镇静地问:
林市长,请指示。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马科长?马大科长!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尴尬地笑了。
你不回头,举起托着项链的手,说:帮帮忙。
你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你们两人的脸,慌忙将目光避开了。
他接过项链,笨拙地给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心慌意乱。我是老虎吗?
他嘿嘿一声,说:比老虎还可怕。
真笨!
你拨开他的手,自己将项链戴好,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马伯伯好吗?
还好。
你叹息一声,说:你的鬓角有了白发。
老了。
你还能比我更老吗?
你不老……你看起来也就是30岁出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也是满口谎言。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年头,还有人说真心话?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头。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叹息。然后你说:出去吧,他们已经到了。










进来的人是市公安局侦察科长金大川、市财政局长钱良驹、市建筑公司经理李高潮。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老马,你这家伙,捷足先登了!金大川说。
嘿嘿,笨鸟先飞。
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
林市长,你今天晚上可是光彩照人!钱良驹说。
今天晚上只有同学,没有市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酒三杯。
你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伙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
懒得下厨,从饭店里叫菜,请老同学原谅。
转眼之间,客厅正中的桌子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
我们围着你就坐,犹如众星捧月。你的左边,坐着马叔;金大川坐在你的右边。
钱良驹说:左检察,右公安,堪称左膀右臂。
你说:左也不是膀,右也不是臂。
金大川说:我愿意成为您翅膀下的一只小鸟。
肉麻肉麻,李高潮说。
那就算牛头马面吧,钱良驹说。
保着咱老同学步步高升!李高潮说。
别把我拽下地狱就行了!
李高潮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一按机关,嘭地跳开,显出一串黑色的珍珠项链。
钱良驹从提包里摸出一只珍珠虎。
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
祝我们的寿星永葆青春!
马叔一下子愣住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他摸出了一个白色柳木叉上拴着红色皮筋的弹弓,狼狈地说:我忘了带礼物……这是我给儿子做的……送给老同学……
老马,你这个铁公鸡耍滑头,这也算件礼物?你想让我们林大市长像个顽童似地打弹弓?
你接过弹弓,拉开皮筋,瞄准金大川的嘴巴,半真半假地说:金大川,你给我闭嘴!
金大川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不无醋意地说:你总是护着他!
他比你们都老实,你看着马叔,说:谢谢你,老马,这是我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
这不公平,金大川半真半假地说,老马逃了礼,省了钱,还落了一大堆好!
你难道忘了?钱良驹道,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老马这家伙,看似老实,实际上比谁都精!
你抻开弹弓皮子,然后猛地松了手,嗖地一声响,虽然没有弹丸,但还吓得钱良驹闭上了眼睛……
说,是谁干的?教导主任"青面兽"用手掌托着那颗灰色的泥丸,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们。大家看着他青红皂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当然,所谓"大家",仅指像我们这样的胆小鬼而言,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起码那个用弹弓打破了向阳中学张校长额头的人就不可能恐惧,因为打中目标正是他期待的结果,面对着结果,他只能是兴奋、高兴,怎么可能恐惧呢?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胆小鬼才会恐惧。
看台上寂静无声,我们时而盯着"青面兽"的眼睛,时而望着张校长的额头,时而看着左右前后的同学,寻找着那个偷偷地发射弹丸的高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射向金大川。他是军干子弟,趾高气扬,平时好出风头,只有他敢不把"青面兽"放在眼里。何况,众所周知他有一副用飞机轮子的内胎切割成弹弓皮子、用钢丝电线缠成弹弓架子和一个软牛皮的弹兜组成的我们班乃至我们校最高级的弹弓。金大川有最高级的弹弓,还有用之不竭的弹丸。为他提供弹丸的是他的跟屁虫钱良驹、李高潮之流。据说他一上午曾打死过48只麻雀,外加3只猫头鹰。但金大川双手扶着膝盖,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坦然,根本不像刚刚干过坏事的样子。然后我的眼睛就转向了马叔。马叔心灵手巧,是天生的能工巧匠的材料。他也拥有一副著名的弹弓,他的弹弓做工精细、构思巧妙,颇得女生的青睐。
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
马叔也是有名的神射手,在我们学校的打弹弓比赛中,仅以一分之差败给了金大川。那次比赛由"青面兽"亲自主持,距离20米,目标是学校那口悬在木架上的铁钟下悬吊着的钟锤子。钟锤子比鸽子蛋稍微大一点,在20米外望它,也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且这个黑点还在风里悠悠晃晃,要击中它的确不容易。因为弹弓毕竟还是件儿童玩具,既不是枪,也不是箭,没有精确的瞄准系统,打起来完全靠感觉,或者说靠天才。马叔和金大川具有这方面的天才。他们俩淘汰了大量的选手,然后站在"青面兽"给他们用粉笔画出来的白线后,争夺首届弹弓比赛的冠军。"青面兽"也是个打弹弓的好手,而且他也是我们学校真正懂体育的人。他检查了马与金的弹弓,说:你们俩,有本事就拿出来吧,希望你们谁也不要谦虚。第一名奖一个高级笔记本,第二名奖一个乒乓球。好,开始!
金大川先发,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站成了一个丁字步,然后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婴儿,嘴里嘿了一声,一粒弹丸飞出。弹丸击中钟锤,钟锤打击钟壁,发出一声响,铛!站在白线后的女生们发出一声欢呼!女生们总是为男生们欢呼,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这一点没有什么变化。接下来是马叔发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样像个玩枪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擞,马叔无精打彩,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这种精神状态没比就输了。精通体育竞技的"青面兽"摇摇头,表示出对这个选手的不满。但马叔打得还是不错,尽管他发射时的姿势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弹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度大,但同样击中了钟锤,钟锤也同样碰响了铁钟。女生们照样子一声欢呼。那次比赛每个选手发射十个弹丸,金大川十发九中,马叔十发八中。金大川打完十发后,骄傲地斜眼看着他的对手。这时的马叔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里透出青,眼皮浮肿,好像睁不开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样的身体还有点摇晃,更让人感到他三天没吃饱饭。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担心他打不完最后的弹丸就会晕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颗弹丸,没有击中钟锤,然后就软绵绵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呕吐着,先是吐出了一些绿色的汁液,好像受伤的蚂蚱叶出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恶心。我们心里想:这家伙难道吃的是青草?接着他就吐出了几条蛔虫。实在是太恶心了,女生们厌恶地把头转过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林岚走到他的身后,拉着他的肩膀,看样子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你马上就呕吐起来。我们估计你要么是受了他的感染,要么就是看到了那几条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的虫子。"青面兽"厌恶地宣布:金大川冠军,马叔亚军,比赛结束,待会儿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领奖品!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尽管你去扶他时也呕吐了,但这是生理反应,不是品质问题。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连金大川都说:林岚了不起!第二天上课前,你将一包驱蛔宝塔糖塞进他的口袋。你说:每天三颗,饭前半小时服,服药期间忌食荤腥。他伸手压压口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青面兽"将那颗泥丸装进口袋,说:我饶不了你们,我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青面兽"转身走到张校长面前,弯下腰,满怀歉意地说:张校长,实在是对不起……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就向校委会汇报,我们一定要把打人凶手挖出……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张校长的胳膊,看样子是想把他拉起来。
张校长挣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后蹭了蹭,跟"青面兽"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仰脸看着"青面兽",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头破血流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青面兽"。"青面兽"弯着腰,摊开两只手往前走。他前进一步,张校长就往后蹭两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实在对不起……,"青面兽"说。张校长举起双手,好像投降,然后,他把阔大的嘴巴绷成一条线,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开,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们被他弄得有点糊涂,几乎不相信这样的哭声竟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学校长嘴巴里发出来的。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耍赖的校长,心里边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他的厌恶。他越哭越伤心,长方形的大脸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泪,还有鼻涕。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到不舒服极了。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青面兽"也绷不住劲了。这时,又有几个学校的队伍打着校旗进入运动场,同时进场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其中一个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县长林万森,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你爸爸,过了半年后闹起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后紧跟着十几个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青面兽"看到了他们,顿时慌了手脚。他先是给我们下达了起立的命令,让我们用立正的姿势迎接县领导的到来,然后他就低头弯腰,拽住张校长的胳膊。我们听到他哭咧咧地说:张校长,求求您起来吧,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个人情,一中欠你们向阳一份人情行不行?让县里领导看到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难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长坐在地上咧着个大嘴哭就光彩吗?我们看到"青面兽"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绢给张校长沾着脸上的血污、眼泪和鼻涕,他的手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绷带。求您啦!他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古老的揖。张校长终于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坐在泥地上发呆。"青面兽"又给他作了一揖,顺便着还鞠了一个躬,张校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爸爸在随员的簇拥下,神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看着你爸爸,心里颇为纳闷: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脸蛋儿怎么可能像红苹果一样鲜艳光洁呢?"青面兽"脸上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脸随着你爸爸旋转。张校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响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过眼去看了看张校长,张校长的脸上马上也挤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们对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脚,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拴在足球网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身后的人举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问"青面兽"和张校长:怎么回事?这是运动场,不是牧场!
"青面兽"回答道:可能是老乡的羊……
赶快弄走!你爸爸身后的人说。
金大川,钱良驹,你们两个把羊牵走!"青面兽"对着看台,大声地说。
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
我从往事中抬起头,看看坐在林岚45岁寿宴上的金大川和钱良驹。时光流逝了30年,他们的模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眼睛没发生变化,金大川还是瞪着两只阴森森的说不清是匪气还是豪气的眼睛,钱良驹还是眯着那两只说不好是狡猾还是机灵的小眼睛。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狼与猪总是形影不离,狼总是蛮横地走在前面,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屁颠颠地跟在后边。我们认为,所有的坏事都是狼干的,但所有的坏主意都是猪出的。
金大川和钱良驹从看台上跑下来,因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光。钱良驹对着足球网架冲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凶恶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向斜刺里逃去。猪解开了缰绳,向后倒退着。长长的把猪和羊连结在一起的缰绳猛地绷紧了。狼在跳跃中飞起一条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鸣一声,后腿一软,屁股一歪,几乎瘫倒在地,但它没有倒下,它顽强地站了起来,昏头转向地朝着看台跑过来。狼是人前疯,当着几个学校的数千名师生的面,他情绪高涨,身体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仿佛地球的引力减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腾,他对着奶羊的可怜巴巴的屁股,又一次腾起了他的脚……
"×你妈——!"从看台上,也是从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怒骂,几乎是在骂声发出的同时,一个瘦高的黑脸同学——自然是马叔——腾地站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几乎是踩着我们的肩膀和脑袋,从看台上蹿下去,直扑向狼。
金大川举起酒杯,从林岚面前伸过,停在马叔面前,有点阴阳怪气地说:老同学,今天我借酒献佛,为了你与我老婆的友谊,干杯!
李高潮凑趣道:老金,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说:战斗友谊!
林岚道: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金大川道:别误会,贱内牛晋,大榕树派出所指导员,去年曾与我们马大检察官联手破了一个大案。为了破这个案,他们俩转战千里,几乎一个月没让我见到面。
林岚道:为了工作嘛!
钱良驹道:听听,市长的口气又冒出来了!
金大川道:罚酒三杯!
林岚道:老钱,你这头足智多谋的猪!










那时候的马叔显然是营养不足,说他皮包骨头有点夸张,但肌肉确实不多,脂肪就更谈不上了。他扑下看台时,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头晕,脚下一绊——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绊他——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蘸了一脸泥,泥上还沾着几片草叶。他根本就不顾自己的脸,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但是速度极快地向着羊、也是向着狼扑过去!马叔,你想干什么?"青面兽"的喊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羊与狼身上。狼的脚又一次落在羊的屁股上,这一脚踢得更重,羊的身体后半部飞扬起来,然后带动着身体的前半部,跌翻在草地上。它的四条腿在空中挥舞着,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没等到狼的脚再次飞起,马叔的整个身体就扑到狼的身上。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久经训练的绝技,马叔的两根大拇指正好抠住了狼的两个嘴角,而他的另外八根手指牢牢地抓住了狼的腮帮子。那天的情景让我们感到既惊奇又好笑,我们看不到马叔的脸,我们只能看到金大川的脸。
严格地说金大川的脸也算不上一个脸了。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
在马叔的用力撕掰下,金大川的嘴扩张到了最大的限度,他的嘴唇像两根被抻紧的弹弓皮子,灰白没有血色;他的牙床和牙齿全部暴露,连后槽牙也暴露无遗。他可能在喊叫或是怒骂,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种"日日"的古怪腔调,很像一个人在梦靥中发出的声音。他的原本高高的鼻子也平了,他的原本很大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然后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他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最后他像一堵朽墙,跌倒在草地上。马叔的身体也随着倒在草地上。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指也没从金大川嘴里退出来,由那继续发出的"日日"声为证。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6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虽然别的学校的师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把他们俩打斗的精彩细节看清楚,但围绕着一个羊的打斗毕竟比看体育比赛有意思。因为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我们都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包括"青面兽"。你爸爸指着打在一起的他们,厉声质问"青面兽":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这里打架呢?"青面兽"如梦初醒般地冲向他们俩,伸手去拉扯,嘴里大声说着:反了你们了,太不像话了!他很快就发现,金大川其实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如果想把他们分开,只有让马叔松手。他伸手去扯马叔的胳膊,但马叔的手指还在金大川的嘴里。他踢了马叔屁股一脚,道:混蛋,松手!马叔不松手。弄得"青面兽"只好去剥马叔的手指。这样一来,两个人打架变成了三个人打架。你爸爸很不高兴地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青面兽"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们俩分开。马叔眼珠子发蓝,余恨未消地盯着金大川。金大川两个嘴角都流了血,一张嘴被扯得没了正形。大概他从出娘胎以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想往马叔身上扑,"青面兽"挡住他,也不顾身份了,大骂:×你们的老祖宗!还有完没完了?!
你爸爸走上前,气哄哄地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青面兽"鞠了一躬,惭愧地说: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是一中的……你爸爸说,一中?一中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这两个同学,为什么打架?而且还要往死里打?瞧瞧你把他的嘴捩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们不是阶级兄弟?对自己的阶级兄弟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呢?还有一只羊,羊也是你们一中的吗?你这个同学,抬起头来!县长让你抬起头来,你听到了没有?"青面兽"掀着马叔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爸爸打量着他的脸,拿不太准地问:马驹子?他看着你爸爸,把头更深地垂下了。你爸爸说:果然是你这个小子!你爹在哪里?告诉他我抽空去看他。你爸爸转身向观礼台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马叔说:岚子也在一中上学,你们见过没有?
"青面兽"对他的态度顿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青面兽"说:羊是你的?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也就不会有这场误会嘛!好了好了,你赶快把羊牵出去,找个地方拴好。金大川呜呜噜噜地说:主任,我的嘴怎么办?
"青面兽"不耐烦地说:钱良驹,你带着金大川到卫生室去抹点红药水,快去快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良驹笑眯眯地说:这是马叔送给林岚的第二副弹弓!
你微笑不语。
他又习惯地搔搔脖子,说:我忘了……
你举起酒杯,说:老同学们,来,为了对过去的遗忘,干杯!
我们把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副弹弓。那副坠着红丝穗、镶嵌着玻璃珠的弹弓,在那次比赛上,吸引了那么多女生的目光。就在你送他宝塔糖的第二天下午,放学之后,同学们像潮水般往外涌动时,他趁着别人不注意,突然将一个纸包塞进你怀里,然后他就像一匹马驹子,跳过路边的洒金榕,钻过铁丝网,到运动场上狂奔去了。你大大咧咧地拆开纸包,显出了那副弹弓。这件宝贝吸引了你周围的男生和女生的目光。女生们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哟哟哟!哟哟哟!……她们把要说的话都藏在哟哟哟里了。
今天在坐的马、钱、李都不知道,金大川也送过林岚弹弓。
当然是那副同样大名鼎鼎的弹弓,是那副帮金大川勇夺了弹弓射击冠军的弹弓,是那副结束了无数小鸟生命、因此也可以说是恶行累累的弹弓。金大川选择的送弹弓时间和地点都很巧妙。通往我们学校男女厕所的道路上有一条用水泥杆架起的长廊,长廊上攀爬着藤萝和葡萄,枝叶繁茂,果实累累。你在长廊里与金大川迎面相逢。你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一抹黑油油的小胡子令你极度厌恶,你私下里对同学们说他活像一个青皮小流氓。他站在长廊正中挡住你的去路。你想干什么?你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他的长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对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他往旁边拨了一下。闪开,你说。他紧张地抓住你的衣袖。你想干什么?想耍流氓吗?——林岚,我想把弹弓送给你……他从怀里摸出弹弓,往你手里塞。你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有了弹弓!说完你就像男孩似地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出长廊,你偷偷地回头一看,发现他还像根柱子似地站在那里发呆。
现在,金大川一定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这桩丢了面子的往事,你与他碰了一下手中杯,含意深长地说:老同学,冤家宜解不宜结!
金大川喝干了杯中酒,拿起了一片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青面兽"说:钱良驹,我不是让你带着金大川去卫生室抹嘴吗?你怎么站着不动呢?金大川擦擦嘴角上的血,咬牙切齿地说:姓马的,今日之仇,老子一定要报!马叔蹲在地上,抚摸着奶羊受伤的腿骨,眼睛里含着泪花。他好像根本没听到金大川发狠的话。"青面兽"说:还有您,马叔同学,是不是先把您这头羊牵到场外去?等运动会开完了,您再把它老人家牵进来。马叔站起来,将长长的缰绳一圈一圈地挽在胳膊上,好像一个即将抛缆的水手。他冷冷地盯着金大川和钱良驹看一眼,就拉着羊的笼头,慢慢地往场外走去。当时,五所中学的数千名师生都定定地看着他和他的羊,大家的心里既感到好奇也感到纳闷。
你爸爸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就开始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你爸爸之所以能来参加这届中学生运动会,完全是因为你的动员。人们还以为新来的县长关心体育运动呢。
在这届运动会上,你参加的比赛项目是女子八百米。
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运动短裤,一双白色的万里牌运动鞋。在比赛开始前,你在跑道上伸胳膊压腿,还原地跳跃,让双脚的后跟打击屁股。你的腿与周围的同学相比显得格外修长。你爸爸坐在观礼台上,对身边的教育局长说:看到了没有?那个腿最长的就是我的女儿!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教育局长大声说: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长,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嘛!
比赛开始前几分钟,钱良驹带着金大川回来了。我们看着他那张涂满了红药水的血盆大嘴,忍不住地笑起来。男生笑得还有节制,女生笑起来没完没了。"青面兽"板着脸训我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但一看到金大川的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金大川愤怒地站起来,对着我们骂道:x你们的娘!骂完了,他分开众人就要走。"青面兽"慌忙拦住他,说:你还有比赛项目呢,怎么能走?学校还等着你拿一百米短跑的金牌呢!
金大川道:去你妈的一百米金牌吧!
"青面兽"说:你这个金大川,怎么能这样呢?受这点伤就想临阵脱逃了?受这点点委屈就甩挑子不干了?好好好,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这时,发令枪口冒出了一股青烟,女子八百米比赛开始了。
一开始你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长腿让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撅着紧绷绷的小屁股,翘着看不见的尾巴,一路领先往前蹿,我们扯开喉咙为你欢呼:林岚,加油!林岚,加油!连金大川也跟着我们喊起来。你爸爸在观礼台上站了起来,不错眼珠地追着你,嘴巴大张着,连哈喇子都流了出来。一圈跑完,二圈开始。你第一个冲到终点,将对手们甩下十几米。你轻松地成了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的女子八百米赛冠军,并且打破了该项目的省纪录!看台上一片掌声,连对我们一中有仇的向阳中学的学生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打破了省纪录,你就不仅仅是一中的骄傲而且是南江县全体中学生的骄傲了。"青面兽"兴奋地对即将上场的选手们说:同学们,向林岚学习,为一中争光!他特意看着金大川说:金大川,看你的了,是骡子是马拉上去遛遛,不在场下争高低!
悲痛可以化为力量,愤怒可以化为力量,失恋也可以化为力量。金大川被"青面兽"激得精神亢奋,一进跑道,就如一匹听到了枪声的战马。他跑出11秒9的好成绩,只差0.1秒就平了该项目的全省纪录。这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大男孩顿时成了英雄,我们向他欢呼,以他为我们的骄傲,把他的不光彩的行为忘得干干净净。你爸爸在看台上兴奋地说:好好培养,好好培养,体育这玩艺儿,的确是激动人心!
我想,如果不是后来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你和金大川很可能一步步跑进辉煌境界,当然,如果是这样,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今天晚上的生日家宴了。
酒遮着脸,金大川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老婆很可能姓林!
钱良驹偷看到你突变了脸色,说:老金,你这家伙醉了!
金大川说:我是醉了身体不醉心!
李高潮说:醉了醉了……
马叔站起来,说:各位,我先告辞了!
钱、李也站起来说:我们也告辞了,让林市长休息吧!
林岚说:你们都走吧,老马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马叔说: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对不起了……
林岚挥挥手,道:走吧,都给我滚……
你独自一人,双手托着腮,看着流泪不止的红烛,问我:你说,大虎他们在干什么?
我捡起被她扔到墙角的硅胶鸟,拿到卫生间冲洗干净后,提着回到卧室。当着她的面我把那玩艺儿用白毛巾仔细揩干,然后用红绸包裹好,藏在她床头柜里。我絮絮叨叨地对她说:你现在心情不好,恨男人,也就恨不得把跟男人有关的东西都用菜刀剁了,但你的心情不可能永远不好,什么时候你的心情好转了,很可能又要使用它,如果现在不收藏好,急起来要用可就不方便了。她绝望地说:要我的心情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摇头否认了她的话,但没有与她辩论。其实,女人的心情是六月的天,说变就会变;男人的心情也一样。这年头,用女权主义分子吕超男的话说,是一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也不像女人的性别转型期。
我藏好了她的宝贝,就顺便势坐在床边。我落坐的动作轻如鸿毛,生怕震动了她的身体。我一边给她搔着痒,一边与她谈话。
林岚,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大虎遇到麻烦,金大川狼子野心,陈小海神神鬼鬼,陈珍珠包藏祸心,马叔与牛晋暗中取证,欲把大虎置之死地——遇到这么多烦心事如何能痛快?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是你挂在嘴边上的话。你是女中豪杰,巾帼男儿,大风大浪都经过,决不会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在这种艰难时刻你尤其要爱护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扯过一条被子披在肩上,背倚着床头坐定,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是自杀还是自首?——林岚,你千万不能有这种糊涂念头。我记得你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过:人,没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小;有事的时候,胆子一定要大!——人往往是这样的,劝说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时一塌糊涂,——但是你不应该这样,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你是经过了大风大浪磨练的。你吃了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头,才赢得了今天的荣耀,不容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抓到手里的东西,不能轻易放弃。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是我睡不着——红荔大酒店有上好的椰奶鱼翅盅,开车五分钟就到,吃上一碗热翅奶,我估计你会睡得很香。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拉开衣柜,找出一套雪青色休闲服穿在身上,里边既不穿短裤也不戴奶罩,光溜溜的身体在空荡荡的衣服里倒格外轻松。然后她赤脚蹬上了一双雪青色的羊皮鞋子,用一根丝巾从后边束了头发,素着面,出了门,上了车。深夜的海风灌满车也灌满了胸膛,城市安宁而神秘,寂寞的路灯照着水汪汪的大道,空气清新,植物清苦的气息沁人肺腑,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情陡然好转。
你提着手袋走进饭店。你以为会有人看你,但其实没有任何人看你。有的人走出饭店大门,有的人进入饭店大门,人们目不斜视,谁也不愿多看谁一眼。你原本想在饭店大堂里那几尊被众多屁股磨得光溜溜的皮沙发上坐一会儿,观察一下形势,但已有两个人紧紧地搂抱着躺在皮沙发上。他们的脑袋挤在一起窃窃私语,四条赤裸裸的长腿像炮筒子一样胡抡着,分不清哪是男腿哪是女腿。总服务台后站着两个满面倦容的服务生,见到有人进来,他们就强打起精神坚挺一下,客人一出视野,马上就萎靡了。服务生身后的墙上,挂着一片式样统一、时间各异的电子钟,向人们报告着几个世界著名大城市的即时时间。
你沿着铺了红毡的楼梯走上二楼,听到楼梯旁边的舞厅里乐声震耳。轻蔑地往里一瞥,看到几张惨白的脸和白得发蓝的衣服在旋转灯光下时隐时现,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从那里散发出来,让你联想到坟墓和殡仪馆。舞厅外边的走廊里,十几个腿上抹了闪光粉、唇上涂了珠光膏的小姐趴在栏杆上。她们的腿在不停地抖动,嘴巴在不停地咀嚼、吐泡,黏黏腻腻,咕咕唧唧,好像一堆挤在一起闪闪发光的银龙鱼。
你进了二楼的翅皇宫,选了个僻静角落坐下。一个满面青灰的男服务生走过来,低声下气地问:小姐想用点什么?你漫不经心地翻翻菜谱,说:一个椰奶鱼翅盅。服务生鞠了一躬,说:请稍候。你点燃香烟,身体往下滑了滑,把僵直的颈项搁在椅背的顶端,低垂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情景。翅皇宫里满目红黄,迎面的照壁上嵌着金龙玉风,龙凤下供着红脸关公,香烟袅袅,红烛摇曳。偌大的餐厅里只坐着十几个散客。有几对看起来亲密无间、疲乏之极的男女,其余的都是像你一样的独身客。独身客不论男女,都是神情冷漠,不肯用正眼看人。你用眼角瞥了瞥那几对男女,悄悄地问我:嗨,你能告诉我,他们是什么关系吗?我用脚尖在桌子下轻轻地碰了一下你的脚尖,低声道:你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装糊涂?你满脸正经地说:我真的搞不清楚,你知道的,我轻易不到这种地方来,即便来,也是青天白日、前呼后拥的,哪能见到这种景象?我说:你既然真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也可以想到,在这种时候,谁家的夫妻还会到这种地方吃饭?你说:那就是情人了?我说:情人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个时间到这种地方来的,要么是男人和鸡;要么是女人与鸭。你突然兴趣盎然地将身探过来,低声问:你能给我指点一下吗?哪对是女人和鸭,哪对又是男人与鸡?我说:这还用我指点?您认真观察一下,就明白了。
她果然用眼角把餐厅里的几对男女扫了几遍,说:我的确看不出来。我说:你就伪装纯洁吧。她说:这又不是什么商业秘密,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不就行了,让我多动那些脑子干什么?我说:好好好,我告诉你。我用嘴巴噘了噘正在埋头喝汤的一对男女说:这对是男人和小鸡。何以见得?她笑问我。我说:你一笑我就感到你在装糊涂耍弄我。她说:不敢不敢,我的确是不明白。我说:不就是落个班门弄斧吗?我告诉你,鸡都是比较年轻的,而且都是浓装艳抹的,另外她们的穿着也有行业特点。譬如说:皮短裙、毛边牛仔超短裤,等等。当然,现在也有一批打扮得清纯无比的纯洁少女型小鸡——这样的文化鸡多数在超大城市工作,进出的都是五星级饭店和高雅艺术殿堂。她们谈吐不俗,情调高雅,跟她们在一起是要长学问的。咱们南江这种纯情鸡不多。她说:为什么?我说:咱们南江基本上是个铜臭熏天的地方,纯情小鸡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我说:但鸡毕竟是鸡,无论你打扮成什么样子,老嫖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老嫖们的经验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只要是鸡,就不会用正眼看人了。也就是说,只要是斜着眼睛用眼角瞟人的女人,不管她穿着多么高雅,仪态多么万方,十有八九都是鸡。她低声对我说:你这家伙,一定是个老嫖了?我说:看看,又来了,我不说吧,你非要我说,我一说,一顶老嫖的帽子就戴到头上了。她说: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什么样子了?我说:我怕什么?我一点也不怕,咱们俩如影随形,性命相关,我怕什么?她说:知道你啥也不怕,因为你是个道德高尚的好人。快告诉我,哪些又是鸭子和女人?我悄声说:呶,你对面那一对,就是现在最流行的富婆鸭。她问:鸭子又有什么特征呢?我说:鸭子都是年青健美的小伙子,他们的头发上都用了很多保湿摩丝,而且额前总有一撮毛支隆着,就像小公鸡似的。另外他们都喜欢穿单件头西装上衣,一般的是浅色西装上衣深色老板裤子,也有穿名牌休闲运动服的。与他们在一起的女人,都是很成熟的中年女性,有风度,有气质,当然也有钱。养鸭子比养鸡可是费钱多多了。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你已经无暇听我的噜苏,对面的女人和她的鸭子吸引了你的目光。那只小鸭真可爱,面皮白晰,浑身茸毛,眼睛不大但漆黑发亮,好像两颗黑色的云子。尤其可爱的是那两只耳朵,又白又厚又大,充满了感情色彩,让人产生把它们噙在嘴里的欲望。养鸭的女人也不错,高颧凸眼,白牙黑唇,下巴丰满,身穿一袭黑色长裙,胸前膨胀着一对大乳,乳沟深得能塞进去一根黄瓜,脖子上挂着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耳朵上吊着两个金黄色的小辣椒。你对她的装束不屑地摇摇头。她不会穿衣服,你低声地嘟哝着。你看到她盛了一勺鱼翅汤,递到小鸭子嘴边,目光里充满爱怜,很像小鸭子的娘,或是姐,又都不像。那只小鸭子对鱼翅汤好像很不感兴趣,嘴巴歪来歪去地躲避着,但也不是真的躲避。女人娇嗔着,黑乎乎的眼里甩出一个媚情波,嘴巴里同时说:听话!乖乖虎。这男孩是属虎的呢还是名字叫虎?你想着,看到女人硬把那勺汤喂进了鸭子嘴里。鸭子吧嗒吧嗒小嘴将汤咽了,呱呱呱呱。
我踢了踢你的脚尖,对你眨眨眼,悄声问:看到了吧?就这样。
你若有所思地说:真可怜。
我问:什么可怜?
你神思恍惚地说:没什么,我没对你说什么。










服务生将一个热气腾腾的椰子端了上来,恭恭敬敬地说:小姐,您要的鱼翅汤。
你舀了一勺鱼翅汤,心不在焉地倒进嘴里。汤一进嘴你就跳了起来,你就呜噜起来,你就用手捂住嘴巴。我说:吐了吐了快吐了!但你摆着手拒绝了,你那样子就像一个强忍着不呕吐的人。灼热的汤在你口腔里翻滚着,你怕吐出来不雅观,你一狠心,挺了挺脖子,硬将它咽了下去。你感到好像一团火焰,从咽喉一直滚进了胃里。眼泪随即从你的眼窝里冒了出来。
我同情地看着你,说:你应该吐了它的,为什么死要面子活受罪呢?在这种地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
这时,对面的小鸭子抬头看看你,目光柔柔的,猜不出是啥意思。小鸭子盛了一勺汤,放到嘴边呼呼地吹着,然后喂进那个巨乳女人嘴里。他干着这些活儿时,目光开小差,越过黑裙女人,射到你的脸上。你知道这个小鸭子在观察你,你本能地感觉到小鸭子对你很感兴趣,尽管他的行为也属于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但碗外的你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自豪感。你强烈地感觉到那个容貌可爱的小鸭子是在强忍着生理上的厌恶与那黑脸女人起腻,于是你的心里充满了对那个丑陋女人的厌恶和对那个小鸭子的同情。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悄悄问我:为什么?他明明厌恶她为什么还要虚情假意地奉迎她?女人卖笑是为了钱,男人呢?男人出卖小白脸上的微笑是为了什么?
我差点笑出了声。
我实在没有想到,人类也已经堕落到了这种程度。
我想起了顶多两个小时前她的那些可以算做丑陋的表演,对她现在的批评社会的口吻生出了些许反感。我说,只要穿上衣服,人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虚伪起来。
你瞪着我,问:你说我虚伪?
也许你自己觉察不到,我说,虚伪久了,也就自以为真诚了。
在感情问题上,我从来没有虚伪过,你红着眼圈说,如果我虚伪,就不会吃这么多苦头。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你知道我的精神受过什么样的创伤,你知道我的心里埋着多么深的痛苦。你知道我与我的那个所谓的丈夫是怎样生活的……你亲眼看到过我跟马叔是多么好,我对马叔是多么真,可是他一夜间就变了,他说不理我就不理我了……
她大口喝着汤,忘记了通过喝汤表现淑女风范,弄出了一些吸吸溜溜的声响,简直就像一个捧着碗喝粥的农妇。我知道这是她陷入痛苦回忆的一个标志,南江市的女市长不顾体统地大吃大喝时,就是她陷入痛苦的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
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
你还记得他那头奶羊吧?白色的奶羊,拴在足球网架的立柱上。你还记得在中学生运动会上他跟金大川打的那一架吧?他下手狠极了,把金大川的嘴撕得不成模样。那次运动会后,我爸爸对我说:"岚子,你去看看马伯伯和苏阿姨吧,代替我去。他们生活得可能很糟糕。你马伯伯是个顽固不化、不识时务的家伙,但的确是条汉子。"我爸爸和他爸爸是红树林游击队里的战友,有生死之交,我小时候跟他在一个幼儿园里同上小班,我胆大,他胆小,他经常被女孩子打得咧着大嘴哭,我经常替他打架报仇。后来我爸爸调到三江去,我们一家跟了去,我爸爸调回来,我们一家当然跟回来。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到面熟,但没有想到是他,他也把我忘了。虽然后来他说没忘,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谁会记住一个幼儿园小班的同学呢?
我爸爸说起他爸爸时满脸都是表情,时而生动如画,时而慷慨激昂。他爸爸这人富有传奇色彩,如果他不犯错误,很可能当到省长。你知道他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吗?现在想起来很好玩,但在当时可是轰动了全省的大事。这样的事即使在全国也很少见:他爸爸在县委常委会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地委书记逼着县里搞浮夸,说一亩水稻能生产8000斤稻谷。我爸爸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哭笑不得,说你马伯伯是个认死理的愣头青。"其实",我爸爸说,"我们都是农民的孩子,谁不知道每亩水稻能打多少斤?大势所趋,说了也没用嘛!可老马就是不同意往上报8000斤,气得地委书记当场宣布拔他的白旗。"那时他爸爸就是南江县的副县长,我爸爸才是县农业局的局长。我爸爸说那天下午县委常委们要开会帮助他爸爸,地委书记要出席会议。开会前我爸爸私下里劝他爸爸:"老马,好汉不吃眼前亏,做个检查算了。"他爸爸却瞪着眼说:"你想让我学卢南风!"你知道卢南风是谁?卢南风是抗日时期红树林游击队的队副,是属于豪门公子打鬼子的典型,初期对抗日贡献很大,后来被鬼子抓去,受刑不过,当了叛徒。他前年从日本回来,捐款建了一所红树林小学。这个人非常有意思,啥时有了空,我把他的事好好对你聊聊。我爸爸好心劝他竟遭抢白,就说:"去你的犟马,好自为之吧你!"我爸爸说开常委会前他爸爸躲在厕所里喝洒,进去好几个人叫都叫不出来,后来是县长进去把他拖出来。他眼珠子通红,活活就是一匹狼。开会了,地委书记主持会议,批评他思想保守,是小脚女人。地委书记批评完了,接下来是县委书记批,县委书记批完了,县长接着批。起初他只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批急了,腾地就蹦了起来,骂道:"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都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你们都他娘的昧着良心讲话!"地委书记说:"马钢,你这个反党分子!"我爸爸说,"地委书记一语未落,他左手按着桌子,身体往前一蹿,右拳隔着桌子就捅了过去,一拳正中地委书记门面,呱唧一声响,地委书记连着椅子往后倒了。众人吓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急忙把地委书记扶起来。书记一低头,将两个带血的门牙吐到手心里……"
听了我爸爸的叙述,我对他爸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个副县长竟敢在县委常委会议上一拳打掉了地委书记两颗门牙,这简直是个伟大的创举。第二天下午放学后,我对他说:"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战友,我爸爸让你带着我去看看你爸爸。"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边跟,跟到铁丝网那儿,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说:":你跟着我干什么?讨厌!"他竟然敢说我讨厌!那时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别意识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县长,别人都怕我,我怕谁?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气,我看着他感到很好玩。我说:"你不要忘恩负义,忘了在幼儿园我帮你打架那时候了!"他不理我,低头钻过铁丝网。我紧跟着他钻过铁丝网。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着他向他的羊走去。"你能不能不跟着我?你这样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难道我欠你的债吗?"我说:"你有什么理由说我跟着你?难道这个运动场是你们家的自留地?"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时找不到反击的话。于是,突然地,这家伙撒开长腿奔跑起来。他想用奔跑摆脱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县跑得最快的女学生,几天前的运动会上我刚刚为学校挣了一块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后边紧追不舍,应该说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绰绰有余。他跑起来挺着胸膛,头使劲往后扬着,双臂大幅度摆动着,嘴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像小牛一样。他跑了一会,以为肯定把我甩在大后边了,于是就放慢了脚步。其实他也跑不动了。但当他回头看到我依然紧紧地跟在脚后,脸上的神情狼狈极了。他满嘴白沫,胸膛急剧起伏,喘息声很大,简直就是个小痨病鬼。我对他扮了一个鬼脸,轻蔑地说:"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他脸色灰白,气喘嘘嘘,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转身又跑,我继续紧追。他越跑越慢,脚也不利索了。一块断砖头绊了一下他的脚,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还是栽到地上。幸亏地上茂盛的野草帮了忙,否则他的脸可就惨了。我收脚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听到同学们兴奋地嗷起来。尽管我野,心无杂念,但第一次趴在一个男生身上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急忙从他的背上跳起来,蹦到他的面前说:"跑啊,怎么不跑了!"他趴在草地上,脸贴着草地不抬头,好像死了一样。我说:"起来呀,起来再跑!"他慢慢地爬起来,脸皮的红紫竟然使他的脸看起来好像大了不少。他几乎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说:"只要你答应带着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他坚决地说:"不行!"然后他就朝着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后,他也不在乎了。看来,他宁愿让我跟在身后让同学们取笑,也不愿带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随着他而去了,他知道无论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着他从运动场出来,沿着当时的那条狭窄、肮脏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时候全市只有一栋三层高的楼房,只有一条铺了沥青的大道,所谓大道也就是十米宽,其余的全是平房小巷,与农村没有什么区别。健康路中间布满积着污水的大坑,他牵着羊紧贴着路边走,路边就是把运动场围起来的砖墙,墙头上还拉着一道红锈斑斑的铁丝网,如果不知情,还以为里边是监狱呢。健康路爬进一个有三排平房围成的院子就终结了。院子正中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一只猪在哄哄着拱食,有几只鸡在咯咯着刨食。猪和鸡为了争夺一块食物,有时候发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无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厕所的臭气熏得噘唇皱鼻子,问:"你们家就住在这里?"他用挑战般的目光盯着我说:"怎么啦?我们这里不好吗?"我苦着脸,没有说什么。他说:"你看到了,我们跟猪住在一起,我们和羊住在一起,我们和鸡住在一起,你满意了吧?"
这时,我的鼻子也渐渐地适应了垃圾和厕所的臭气,而且我对他的不良态度很是不满。我说:"你想用几句难听的话就能把我气走?没那么容易,我好不容易从学校跟你到了这个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决不会回去的。"他说:"我爸爸不在这里住!""你爸爸不在这里住又在哪里住?"他牵着羊向紧靠着厕所的那间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他恼怒地对我说:"你怎么这样讨厌?我们家欠你的账是怎么的?"我也生了气:"你才讨厌!我是来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我们的争吵声吸引出了一些灰头土脸的居民,有一个镶着不锈钢牙、牙上沾着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说:"哟,马驹子,把媳妇领回家了?"他对着那个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说:"烂菜花,张嘴就喷大粪。"烂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说:"这个姑娘可真叫俊,但千万可别嫁给他,嫁给他就等于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将羊拴在厕所墙边的木桩上。木桩边上堆集着一些发了黄的野草,周围还散布着一些羊粪蛋儿。拴好羊,他转身推开那扇油漆脱尽、玻璃破碎的门。毫无疑问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跟着他往屋子里钻,他一膀子就把我给扛了出来。他用瘦长的身体挡住门缝,说:"林岚同学,我求求您了,不要进来……"我说:"难道你们家有电台?难道你们家藏着特务?"我推了他一把,一闪身就挤了进去。
我的眼前一团漆黑,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翔,一股腥臊的气息直扑头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一个长长的房间,有点像陕北的窑洞,中间用布帘隔了一下。外边安着一个煤球炉子和一个用发霉的木板架起来的灶台,灶台上摆着几个油污的瓶子,煤球炉子上坐着一把铁皮水壶。里边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一个大头的孩子。刚才一进门,在一片黑暗中,我就听到了急促的呼噜声,好像忙忙进食的小动物发出的声音。他拉开了灯,灯泡上沾满油污和死亡的小飞虫。他仿佛赌气似地说:"要看你就看个够吧!高贵的小姐!"我气愤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说这种流氓话?"但他不理我的话茬儿,端起一个搪瓷茶缸,走到院子里去了。我往布帘里一探头,看到那个大头的孩子挣扎着想把身体折起来,但他的头抬不起来。他的短促的身体盖在一条肮脏的小被子里,与他的大头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头在枕头上焦急地滚动着,眼睛像两只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扑楞着,同时他的嘴里发出刚才我听到过的那种呼噜声。我吓得毛发倒竖,想喊叫但终于把喊叫压在了喉咙里。我仓皇地把房间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墙上是一圈圈发黄的水渍,还有一些拉丝结网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里,站在臭气熏天的厕所墙外,看着他蹲在奶羊腿后,熟练地挤着羊奶。他的双手轮番往下捋着粉红色的奶头,一股股的乳汁射进缸子里,发出嗤嗤的声响。奶羊劈开着后腿,头顶在厕所墙上,一动也不动,一副很配合的样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还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后,但他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他的活。但事实上他的心里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腾着,有他的突然变得笨拙了的手指为证,有好几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射进缸子,而是射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挤完了奶,端起那个漆着大红"奖"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着头往屋子里走去。我跟着他进了屋。这时候我对他已经没有了气,只有一种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块纱布,将羊奶过滤了一遍,然后捅开炉子,将羊奶倒进一个凸凸凹凹的小锅子里,坐在炉子上。他暂时闲了下来,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着手背上的奶渍,很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的心里,在那一霎那间,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柔情。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声不吭,我也一声不吭。我们听到院子里那些孩子的追杀声,还有猪狗鹅鸭的吵闹声,从远处的船舶修理厂里传来的敲打钢铁的铿锵声。这时羊奶沸了。我积极地帮他将羊奶从炉子上端下来,搪瓷缸子烫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里我坚持着,他连忙接应了我。他关切地拉过我的手观看着。我缩回手。他问:"痛吗?"我将手指放到嘴里嘬了嘬,说:"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说:"隔壁胡阿姨家有红花油,我给你去要点。"我捏住他的衣角,说:"不许你去!"
我看着他用一个芒果状的奶瓶子给那个躺在床上的大头孩子喂奶。我问:"这是你弟弟么?"他说:"是我妹妹。"我说:"她真可怜。"他看看我,不说话了。我看到他的这个妹妹贪婪凶狠的吃相,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时,他的母亲拖着看样子乏透了的身体回来了。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是一个个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觉中很像一棵杨树的阿姨。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她头发灰白,腰弯背驼,与我印象中的杨树阿姨毫无共同之处。他对我说:"这是我妈。"我说:"苏阿姨好。"她点点头,将一个黄书包挂在墙上,然后,默默地脱下那件长大的、沾满鱼鳞的外衣。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妈妈在县里的水产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鱼打交道,鲜鱼、干鱼,当然也不乏臭鱼。她将那件衣服脱下一半时,突然停住手,歪回半边脸,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苏?"我刚想解释,他抢着说:"是我告诉她的。"她不吭气了,将衣服脱下来挂在墙上,然后她就坐在床边,摸出一包挤压得瘪瘪的"勤俭"牌香烟,吧嗒吧嗒地吸起来,屋子里很快就散发开一股浓浓的烟臭。那个大头女孩在她身后又发出了那种贪婪的声音,可是她连头也不回。抽着烟,她说:"包里还有一个窝头,你吃了吧!"他说:"您吃吧,妈。"她抬起一只手托着额头,说:"我已经吃过了。"
我向他的妈妈告辞了,走到院子里。他跟出来送我。我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他不说话,跟随着我走上了健康路。我的心里感到很沉重。我想说点安慰他的话,但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走了一段,我停住脚,说:"请回吧,不要送了。"他说:"我把你送到路口。"我跺了一下脚说:"我说不要送了你就不要送了!"他说:"那好吧,既然你不高兴我就不送了。"我转身往前走去。他却依然跟在我身后。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啦?"他说:"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问:"你想告诉我什么?"他说:"我爸爸早就跟我妈妈离婚了。"我吃了一惊,在那个年头,离婚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愤愤地说:"他把你们兄妹扔掉就不管了?"他说:"我妹妹是我妈跟我后爸生的。""你后爸呢?""他也跟我妈离婚了。""怎么会这样呢?""跟我爸爸离婚是我妈提出的,跟我后爸离婚也是我妈提出的。""你妈对离婚有瘾吗?"他严肃地说:"你说什么都可以,但你不许说我妈的坏话,谁敢说我妈不好我就跟谁拼命!"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怅惘。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我踩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走着健康路,虫子在路边的野草丛中发出凄凉的叫声。
您的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是滚滚而来。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
你喝完了那盅椰子鱼翅汤,用纸巾沾沾嘴巴,然后点上一支烟。这时,那几对鸡鸭搂搂抱抱地走了。你问我:他们到哪里去?我说:据我所知,他们在饭店都包了房间。你问:难道他们不怕饭店的保安查房吗?我笑道:谁给了保安这个权力?现在是90年代末,不是你们在南江一中谈情说爱那会儿。你吐出一口青烟,伤感地说:往事不堪回首。
那位坐在另一个角落的年轻男子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着你,现在他来到了你的面前。他满面堆着甜甜的笑容,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大姐,能把您的烟给我一支吸吗?我隔着老远就嗅到了这烟的独特香气,虽然我知道这烟非常贵。你淡淡一笑,把桌子上的烟连同那个镶珍珠的打火机推到他的面前。你看到他伸出修长的手捏起烟盒,首先仔细地欣赏了精美的包装,然后用涂了豆青色指甲油的中指,轻灵地弹弹烟盒,让一支烟自动地冒了头。然后他又欣赏了烟丝,并且把烟卷儿放到鼻下嗅了嗅。最后,他欣赏了打火机,打着了火,点燃了烟,长长地吸了一口,一副心醉神迷之态:谢谢您,味道好极了!
你对他充满了好感,便把他刚刚放回的烟盒往他面前一推,说:既然你这样喜欢,送给你了。
他说:那怎么可以,这样的精品,有钱也买不到的。
他说:宝马赠英雄,货卖与识家嘛!
说完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你不由地笑了。他将烟拿到手里,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不客气了,再次谢谢您,美丽的大姐。
我将嘴巴附在你的耳边,提醒你:注意,这就是鸭子。
他说:大姐,我可以在这里坐坐吗?
你说:当然。
他说:大姐,我感到您很寂寞。
你微笑不语。
他把椅子往你的身边拉了拉,大胆地抓住你的手,说:我给您看看手相。
你顺从地配合了他。你感到这个黑黑的男人身上有一股难以抵抗的力量。他是磁铁,我是铁屑。一个滥俗的比喻在你脑海里闪过。不,他是漩涡,我是游泳的人,女人。你感到手被他抓住了那一刻,整个人就头晕目眩地向漩涡深处落去,根本就没有挣扎之力。他说:您首先是个贵人,而且是个大贵人。
你不置可否地微笑着。
他说:您的事业蒸蒸日上,财富也是滚滚而来。但是,您的感情生活一直不顺。您这一生中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是您爱的人最终背叛了您。您一怒之下嫁给了一个您不爱的人。您与这个不爱的人好像还生了几个孩子。
你的嘴角显出嘲讽的微笑。
他煞有介事地用大拇指推压着你的掌纹,做出一副认真研究的模样,然后抬起头,直盯着你的眼睛,坚定地说:您与他生了一个孩子,不是几个孩子,刚才我判断有误。是个男孩。这个男孩现在已经基本上长大成人,而且他让您很头痛。
你感到一种强烈的感情涌上心头,说不清是恐惧、是惶恐还是感动。你感到自己仿佛浑身赤裸着,里里外外都让他看透了。
他停止了让你感到心惊肉跳的断语,只是用他的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在你的脸上睃巡着。你感到他的目光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物质,既像黏稠的蜂蜜又像催情的春药。他看完了你的手相不但没有松开你的手,反而把你的另一只手也抓在他的手里。他的手温柔但很有力度地捏着你的手,让你感到微微有些痛楚,但这种痛楚是一种舒服的痛楚。你禁不往地呻吟起来,当然是轻轻地、若有若无的,你的因为睡眠不足而灰白的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你的眼睛也放射出了湿漉漉、亮晶晶的光芒。
他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你需要我吗?
你感到筋酥骨软,委屈和感动使你的咽喉哽住,你困难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来,对着你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就走。你像一个被催眠术控制了的女孩,跟在他的身后,从餐桌和椅子的缝隙里穿过空空荡荡的餐厅,走到电梯前面。他在电梯里等候着你。你疾步冲进去,电梯门便无声地合拢了。电梯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你呼吸急促,心里有几分胆怯、几分羞涩、几分企盼。但在电梯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只是对你微笑。
出了电梯,你跟着他穿过铺着红色地毯的走廊,好像拐了许多的直角,最后立定在1418房间门前。你有点焦急地等待着他开门。在等待的过程中你感到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的背,所以你感到这个过程特别漫长。你第一不敢回头,第二不敢旁顾,你的眼睛死盯着他的苍白而细长的手指和那把在球形门锁里转动的钥匙。终于钥匙把门拧开了。其实他只用了几秒钟就把门打开了。其实根本就没人注视你。你完全可以放松你的身心,把一切抛到脑后。
他将瘦长的身体往门旁一侧,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请你进室。你一闪身进了他的房间,很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他随着你进了门,然后就把门关上了。他仿佛看出了你的心思,特意很夸张地挂上了门链。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房间正中的大床,照耀着墙上的大镜子,照耀着桌子上那瓶紫红的玫瑰。这是一个很舒适的房间,特别适合情侣同住。窗帘质地很好,沙发弹性不错。床头上方挂着一幅粉红色的裸女油画,裸女的乳头像两粒樱桃。
他对着你走过来,就像一匹黑色的沉默豹子,迈着骄傲的方步走过来。你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在身上通过。在你面前他站了片刻,然后就笑眯眯地,像开玩笑似的扯住了你的休闲服的下沿,像剥香蕉皮似的剥下了你的上衣。他脱你的上衣时你表现得非常顺从,你嘴里嘀咕着一些连你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顺着他的劲儿把胳膊高高地举了起来。你的两个激动不安的乳房突然地亮了像,你本能地双手抱住膀子,把它们遮掩起来。他扔掉你的上衣,双手扯住你的裤子,猛地往下一褪,你就赤裸裸地站在他的眼前了……
饭店顶楼监控室里的电视屏幕前,一个见惯了这种景象的值班员揉揉朦胧的睡眼,低声嘟哝着:"这两块货真行,哪里是人?分明是猪!小赵,你快来看看,这两个是今晚的冠军!"值班员喊叫着他的同伙。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走过来,问:"是花猪吗?""不是花猪,是黑皮。""黑皮的活儿一般嘛!""这小子今夜超常发挥了!""是跟台湾那个富婆吗?""不是,换了一个。""黑皮这小子,不够意思,台湾富婆花钱养着他,他还偷着搞多种经营!"姑娘将下巴搁在同伙的肩膀上,眼睛看着屏幕。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天哪!这不是咱们市的林市长吗?""你胡说什么?林市长怎么能干这种事?!""是她,是林市长!""不可能是林市长吧?""前天我还在珍珠大厦落成典礼上见过她,绝对没错!"他们将脑袋往前探着,恨不得钻进屏幕里去的样子。"录下来,赶快录下来,"女的说,"这可是宝贵资料!"磁带沙沙地转动起来……"我原先以为,这些大人物都是阴阳人,不食人间烟火的,"他说,"想不到她们也会干这种事情,而且——""而且还干得十分出类拔萃!"女的接过男的话头,大声说。
当他像家兔一样从你身上滚下来时,监控室里的男女值班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男的说:"我的天!看他们做,比自己做还累!"女的轻蔑地说:"你要有黑皮十分之一的功夫,我就心满意足了!"于是他们也滚在了一起。
桉树林从何家港外的沙滩开始,一直延伸到红树林。你终于说服了马叔,让他带领你去探望他的爹——抗日英雄马刚——孤身打入虎穴、端了最坚固的反革命土围子的马刚——打掉地委书记门牙的马刚——几个星期以来,马刚的事迹从你爸爸的口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使你想见到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为了让马叔带你到红树林,你往他的书包里偷偷地塞了二十多块水果糖,那可不是一般的水果糖,那是从香港进口的水果糖。
你不仅塞给他20多块高级水果糖,为了早日见到他的英雄古怪倔强爹,你还每天帮他放奶羊,你甚至学会了挤羊奶。有几个裹着解放脚的政治老太太,公然地议论:"看看,看看,真是人不可貌相,马家的小子,把小媳妇都勾来家了!"他的在水产公司剔鱼的妈妈冷冷地问那两个一贯地狗仗人势、一贯地为非做歹、一贯地欺软怕硬的老太太:"知道这是谁的女儿吗?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本县林县长的女儿!"那两个政治老太太的眼睛顿时就直了,从此见了你就点头哈腰。你与他的浑身散发着鱼胆味的妈妈建立了不错的关系。你还强忍着恐惧喂过他的那个同母异父的大头妹妹。










你把他家的情况对爸爸说了,尤其是当你说到满身鱼腥、满嘴烟臭、头发花白的苏阿姨时,你爸爸满脸都是遗憾的表情。他说:"当时,你苏阿姨是刚从医学院分配来的大学生,你妈妈是医院的党总支书记。"你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苏阿姨?""我现在的身份,不合适……何况她跟马刚已经离婚,而且她也划成了右派……不过……"爸爸说,"你去看她时,就代替我和你妈妈向她问好吧,我们不是那种势利眼的人家……"
你跟在马叔的身后,一下一下地踢着他的脚底,恼怒地说:"我让你带我到红树林去看你爸爸,你听到了没有?!"
他停住脚,转回身,说:"不许你再踢我,如果你再敢踢我,我就把你……"
"你敢把我怎么样?"你一边说着,一边将穿着红色小皮鞋的脚飞起来。
他说:"如果你不是个女的,我就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你打呀,你打!"你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挺着胸脯往他的面前蹿着,逼得他节节败退。
他说:"好啦好啦,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你笑道:"早这样说,我早就不踢你了。"
他说:"但是,去红树林的事不能让我妈妈知道。"
你说:"我帮你撒个谎,就说学校组织下乡劳动。"
"你必须去借一辆自行车,"他说,"我还不会骑自行车,正好借这个机会学会。"
"你这家伙,真够鬼的!"你说:"明天早晨7点,学校大门口见。"
他说:"不,不在学校门口,被人看到影响不好。"
你野唧唧地说:"屁,什么影响?谁敢胡说,我就豁了谁的嘴!当然,要讲豁人的嘴,你是专家——"想起他豁金大川嘴的情景,你不由地笑起来。
他咧咧嘴,不好意思地嘿嘿几声,说:"我们在县城东门外那棵大榕树下见面!""不见不散!"你拍了一下他的手,说:"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你们家的奶羊杀了!"
你们俩沿着海边的沙石路骑车前进。
你昂首挺胸,迎着阳光前进。你放声歌唱。这段时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放声歌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劈荆斩棘奔向前方。"他坐在后座上一声不吭。你骑的是一辆女车,他的双腿几乎垂到了地面。你不高兴地问:"我唱歌,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唱?!"他说:"我唱不出来。""你为什么唱不出来?""我嗓子不好。""嗓子不好也要唱!"你用胳膊肘子捣着他,"唱嘛,我非要你唱!"他吭吭地咳嗽着,好像一匹老刺猬。你感到他嘴里的热气喷到了你的背上。他看不到你的脸,他也许认为你真的生了气,其实你的脸上满是坏坏的笑容。"你唱不唱?你如果不唱我就把你扔下来。"你故意让自行车晃动起来。后边没了动静,你回头发现他在你车后十几米的地方站着。"坏蛋!"你跳下车,大声吼叫着,"为什么下了车?你下车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不理你,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走了。"嗨!"你恼怒地喊叫着,"你到哪里去?你这混蛋,你想回去吗?"他不理你,连头也不回,继续朝着来路走。你蹁腿上车,追上他,将车子横在他的面前。你用自行车来来回回地挡着他的去路。"好了,我怕你了,我不让你唱歌了行了吧?我不让你唱了,保证不让你唱了!"你气急败坏地劝着他。他不动了,怔怔地看着你的眼睛。"你说吧,马叔,马大爷,你还要我怎么着呢?"他终于说了一句话:"把自行车给我!""可是你不会骑车呀!好好好,我给你,我给你还不行嘛?我今天算败在你的手里了,这是我第一次向男生屈服!"你把自行车让给他。他推着自行车,蹁腿就跨了上去,然后他就笨拙地蹬起来。自行车摇摇摆摆地前进了。他仿佛浑身都在使劲。你这才想起他要学骑自行车的事。你说:"眼睛往前看,不要看车轮子!你个大笨蛋,往前看,车轮子丢不了!"你在车子后边跟着跑,他的身体在车上扭动着,车子往旁边歪,他的腿就撑在了地上。很快他的动作就协调起来。你在他的身后气喘嘘嘘地追赶着,终于跟不上了。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说:"你死去吧!"他骑着车拐到那片大桉树林子后边去了,桉树挡住了他的身影。你骂道:"马叔你个海匪!"只有海鸥在远处尖利地叫。
你坐在路边,心里有一点恼怒,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恼怒。你感到与马叔的关系就像跟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关系一样,说亲也不亲,说疏也难疏。但这绝对不是同学的关系,也不像恋人的关系。那时你正在看苏联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奇怪的是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为贵族小姐冬妮娅。冬妮娅和保尔在池塘边开始的初恋让你神魂颠倒……
这时,马叔骑着自行车从前面回来了。他的黑脸上泛着红光,洋溢着掌握了一门技巧后的喜气。他兴奋地大喊着:"林岚,你看,我会了!我还以为自行车有多么难学呢,没想到这样容易!"他的喜气引起了你的不满,你迅速地把他跟保尔·柯察金做了一个比较,在他的心目中,我还不如他家那头奶羊……你把眼前的事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混在一起,这样的混合产生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似真似幻,如梦如醒,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有狭窄的感情死角,你沉浸其中,如鱼如虾,一颗少女的心里,充满了小资产阶级的感伤,泪水更多地从眼睛里溢出来,挂满了你的脸庞……
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兴奋的马叔看到了你的满脸泪水,顿时吓得手足无措。他放下自行车,双手搓着大腿,很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一副傻瓜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把你的车子弄坏……我的腿长,不等车子歪倒我的腿就支在了地上……"你精心构筑的美好意境让他几句话就给彻底摧毁了。你从天上落在了地上,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你这个大傻瓜!你这个大笨蛋!""我真的没把你的自行车弄坏……不信你就检查一下……"你抓起路边的一块石子朝着他砸过去,石子打在他的膝盖上又反弹出去,他不由自主地弯腰伸手摸了一下膝盖。然后你就特别地盼望着他的膝盖上能够流出点鲜血,当然不能流得太多,然后你就用自己的白手绢缠住他的伤口,但是鲜血并没有从他的腿上流出来。这让你失望,让你沮丧,眼泪不流了,你拉长了的阴沉脸,比你流着眼泪的脸更加可怕。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真不错,他双手按在地上,身体往前一倾,便倒立在你的面前。
从他倒立行走,到他造型拱桥,这个过程持续了大概有五分钟,起初你对他的绝技表示惊讶,进而你为他的表演鼓掌,等他造了拱桥之后,你的心里已经满是对他的崇拜了,你感动地说:"起来,你这个傻瓜!"他扶起自行车,说:"我驮着你!""你?""我保证摔不了你!"他跨上车子,用力蹬了几下,获得了速度,你在后边跟着跑,手扶着车子的后座。"快点上来呀!"他喊。你耸身一跳,就坐上去了。你也是分开双腿坐在车上,你根本没犹豫,就伸出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海风从你们身体的边缘漫过,路两边那些没被1958年的火炉烧掉的大桉树抖动着叶片为你们欢呼,你兴奋地用脑门碰撞他的脊梁。他突然放开了喉咙……你跟着他唱起来。还是"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唱忘了就是一阵大笑。笑完了接着再唱。那天是你们的浪漫之旅。自行车前轮压在了一块圆滑的石子上,车子便猛地歪倒了。
马叔的腿上蹭去了一块巴掌大的皮,血肉模糊,伤口上满是白色的沙子。你的手腕子上也破了皮,流了血,你的屁股还给跌得很痛。是你先站起来,把压在他腿上的车子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痛得满脸皱纹,但他关心的是你和你的自行车。后来他说,其实他最怕的是把自行车摔坏,因为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家吃饭都有困难,根本没有赔偿一辆新自行车的能力。他脸上是汗,眼里是泪,腿上是血,嘴里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此刻你的心里却是柔情似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汹涌澎湃。你摸出那条白色的手绢——手绢上绣着几朵木棉花——缠住了他的伤口。你的手绢太小,缠时费了点劲。你跪在他的面前,一边缠着,一边仰起脸问:"痛吗?"他说:"不痛,一点也不痛。"
马叔的眼泪是被你感动下来的,他的那条穷小子的腿亲切地感觉到了你的柔软手指,他巴望着这个缠伤的过程无限期地延长。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跤在你们两人的恋爱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也可以说是转折点,也可以说是催化剂,等你们裹好了伤重新上路时,你们俩已经有点心心相印的意思了。你们穿越了30里的桉树林,到达了红树林。马叔的爸爸自从打掉了地委书记的门牙,连降三级,接着遭遇了离婚,接着又犯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错误,最终落在了红树林旁边的烈士陵园,当了一名管理员。你们出现在烈士陵园的大门口时,一匹黄色的大狗像一道闪电,从门房里蹿出来,吓得你紧紧地抱住了马叔的腰……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你从半是幸福半是痛苦的、半是清醒半是迷糊的状态中挣扎出来,看到一线晨曦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鸭子侧身睡在你身边,一只手按在你的乳房上……
你心中猛然一惊,暗暗地说一声:荒唐!
你推开他那只紧紧抓住你乳房的手,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
你的手机在外边响起来。
你从电视机后找到手包,从手包里找到手机,你拉开手机的滑壳,听到了金大川的油腔滑调:"亲爱的,在什么地方?"
你想了想,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阴曹地府吧?"
金大川笑道:"真是好地方,但也别在那里留连太久,今天上午,上海的律师到,另外,年龄问题,我基本搞掂了!"
你沉默着,不知是否该感谢他。你感到空前的灰心丧气,便把手机关了。
你穿好衣服,提起手包,连看也不看床上的鸭子一眼,转身就想走,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当你走到门口时,鸭子,赤身裸体的鸭子,已经抱着膀子倚着门,右腿搭在左腿上,摇晃着脑袋,冷冷地笑着,等待着您了!麻烦事来了,林岚!
"闪开",你冷冷地说。
"亲爱的大姐",鸭子说,"这样就走了?"
"你还想怎么样?"
"您是真不懂规矩呢,还是故意给我装糊涂?"
"你说清楚,到底想干什么?"
鸭子摇摇头,说;"我侍侯了您一夜,您总得给我碗汤钱吧?"
"从来都是女人向男人收钱",你愤怒地说,"没听说男人向女人要钱!"
"这就叫作男女平等",鸭子笑着说。
你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便打开手包,将包里的几百元钱全部扔在了床上。你说:"算我倒霉!"
鸭子不高兴地说:"大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您自愿地跟我上楼吗?难道是我对您使用了暴力吗?难道不是您幸福得死去活来吗?"
鸭子指着自己肩膀上那些青紫的牙印,说:"您自己看看这些牙印,就知道您是多么疯狂!"
你被这个能言善辩的小鸭子说得理屈词穷,举起一只手对他说;"好好,我承认你说得对,钱我也给你了,你可放我走了吧!"
鸭子斜眼看看那几张人民币,说:"大姐,您把我看成叫花子吗?"
你吃惊地说:"你不要得寸进尺嘛!我豁出个身子,让你白玩了一夜,还付给你三百元钱?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鸭子道:"您以为我在跟您漫天要价吗?您可以去打听一下,红荔大酒店的鸭子是什么价钱?"
鸭子道:"看在您第一次的份上,给您打个八折吧,一万二千块人民币,给美元一千块也就行了。"
你吃惊地瞪大眼睛,愤愤地说:"你想敲我的竹杠是不是?你想讹诈我对不对?我实话告诉你,不要走了眼睛!"
"您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干我们这一行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您要想走黑道咱就陪着您走黑道,您要想走白道咱陪着您走白道,但是,今天您不把钱拿够您就呆在这里吧。"鸭子说完,扬起下巴,翻起白眼望着天花板,摆出了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势。
你心中充满了愤怒,一句接一句的骂人话涌到嘴边,但是你只能把这些话压下去。
你拿起手机,想给金大川打个电话,但你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你不愿让他知道得太多,那人其实是一条可怕的狼。
你胸中如有车轮转,转来转去主意难拿。鸭子也在观察着你的脸。他宽宏大量地说:"您可以把手机押在这里回去拿钱。"
你拿起手机,熟练地按着键,通了。我的爷,你竟然与马叔通话,你说:"是我,林岚。请你立即到红荔大酒店,1418房间,限你20分钟赶到,我等你!"
打完了电话你就安静地坐在床上。你的脸上神色让丈二和尚都摸不着头脑。鸭子嘟哝着:"你找来了什么人?"
你笑嘻嘻地说:"我丈夫!"
鸭子撇着嘴说:"无论你把谁叫来,欠账也要还钱!"










马叔在外边敲门。
你推开鸭子,拉开了门。马叔见到光腚鸭子,吃了一惊:"林岚,怎么回事?"
你说:"你看不出来吗?昨天晚上,从你家出来,就来到这里,找了这个男妓,也叫'鸭子',让他陪着我睡了一夜,他活儿干得不错,但要价也高,他开口跟我要一万二千元,你来帮我结账吧!"
马叔情绪激动地吼着:"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难道这不正是你期望的吗?"你冷冷地刺他一句。
他手抓着胸口,脸色发青,嘴唇发白,就像老干部犯了心脏病的模样。
你大大方方地走了。你昂首阔步,一副好气派。
钻进你的车,你伏在方向盘上,哭了。
马叔步步紧逼,鸭子节节后退。
他捏住了鸭子的脖子,一字一顿地说:"败类,我恨不得阉了你!"
姑娘姓陈,名珍珠,今年20岁,与你们家大虎同岁。红树林边上那两间用海草盖顶、木棍做窗的小屋,就是她的家。她有个12岁的弟弟,名字叫小海。这小子3岁时发过一次高烧,烧退了,但从此就闭口不言。他们的父母早亡,姐弟俩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与你也有些关系,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当年你跟马叔骑车到红树林探望马刚时,就见过他们的父亲。他的名字叫陈三两,一个双腿瘦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忠厚渔民。他的妻子你们也见过,就是那个在红树林里挖沙虫的黑脸女人。陈三两的父亲名叫陈大官,与你们的父亲一样,都是在红树林边长大的。陈大官胆小怕事,放在任何朝代都是良民。这样的人不可能参加革命,也不可能参加反革命。他是村子里的采珠高手。时光往前流逝了50多年,被贬到红树林边看守烈士陵园的马刚,在无聊之中,想起了听老人们传说过的陈大官的父亲陈瘸子养珍珠的事,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为什么不养殖珍珠呢?到了文革前夕,南海水产学院的熊仁教授,下放到红树林劳动,与马刚、陈大官一起,创建了红树林珍珠养殖场。
红树林外的珍珠养殖场是全国最好的,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好的。这里海底平坦,海水透明,比重稳定,水交换量大,风浪平稳,饵料丰富,空气新鲜,是养殖珍珠的天然良港。
太阳从远洋里探出半个红脸膛时,珍珠拉住小海的手,走出家门。
姐弟俩跳上船,珍珠摇橹,小海蹲在船头,缩着肩膀。小海你冷吗?小海不回答。
珍珠边摇船边说:"小海,姐姐想到城里去打工,你同意吗?"
小海怔怔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小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珍珠伤感地说,"姐姐也不愿意离开你,可海里的野生珍珠越来越少了,大同的养珠场又赚不到钱,咱们眼见着连米饭都吃不上了……姐姐进城去打工,挣了钱,买肉给你吃,买衣给你穿……姐姐挣了大钱,一定要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里看病,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开口说话……"
他们的小船终于从茂密的红树林里钻了出来。眼前开阔的海湾让珍珠兴奋起来。她对着海面上那座插着一面小红旗的养珠棚大喊起来:
"大同——大同——!"
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从养珠棚里钻出来,站在棚前的木板上,望到了珍珠的小船。他也大声喊叫着:
"珍珠——珍珠——!"
珍珠与小海将小船拴在珠棚的立柱上,然后提着竹篮子爬上去。
大同与小海响亮地喝着稀饭,听着珍珠讲起进城打工的事。珍珠把城里一家珍珠公司张榜招收女工的事告诉大同。大同把碗放到木板上,瞪着眼说:
"你以为城里的钱好挣?"
"不好挣也要去挣,总不能等着挨饿吧?"
"我养活你们就是了!"
"我们有手有脚,谁要你养活?"
"俺爹说了,娶得起媳妇管得起饭,再说,我也是堂堂男子汉!"
"算了吧,你这个男子汉,今年好好养珠,别再赔了钱就行!"
"大同,跟你实说了吧,小海的病,也是我心里的病,我想进城去挣点钱,到大医院把小海的病看好,让他重新开口说话。"
"你想什么呀,他发高烧把声带烧坏了,这辈子哑定了!"
"谁说他哑我跟谁急!"珍珠红着眼圈说,"大同,你要嫌我们姐弟拖累了你,咱们干脆拉倒!"
"你怎么说这样的话?"大同急了,嚷着,"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看把你急的!"
"我能不急吗?"
"我进城去找工,小海就托付给你照顾了。"
"你尽管放心,饿不着我就饿不着他。"
"我每星期回来看你们。"
"小海,听大同哥的话……"
"你就放心去吧,好好照顾自己,别让城里人给害了,城里的坏人比红树林里的沙虫还要多。"
珠棚"托孤"之后,陈珍珠把小船留给大同和小海,自己撑着大同的木筏返回红树林外崖头上的家。她收拾了一个青花包袱,斜背在肩上,满怀着希望走进城市。她穿着一身自家扎染的青花布缝成的衣服,衣服式样古典,自己动手缝制,遵循的还是采珠人家的传统:上衣斜大襟,高领窄袖,裤子大裤脚,风吹如灌笼。所以,当她出现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时,吸引了许多的目光。
采珠的季节就要到了,三虎珍珠总公司通过报刊、电台、电视台做广告,还雇了一群小流氓到处张贴小广告。大广告上他们还比较保守,小广告上他们放胆胡说:本公司中外合资,技术力量雄厚,领导珍珠生产加工新潮流。产品行销五大洲,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脖子上的项链、美国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耳朵上的坠子,都是本公司制作。本公司实行浮动工资制,工资最低月薪五百,没有上限。工作表现突出者,可转为城市户口。
报名那天,太阳还没冒红呢,公司大门外就排开了长队。几百个渔家姑娘中,夹杂着一些下岗女工。
珍珠凌晨从红树林出发,路上截了一辆进城卖菜的拖拉机,赶到珍珠总公司大门外,已是中午12时光景。排着长队等待报名招工的女人们都已经筋疲力尽,有的就地坐下,有的跑到大门口把着铁门往里张望。珍珠问了一声排在最后的那个清秀的小姑娘:小妹,招工还没开始吗?小姑娘说:公司的人还没来呢!珍珠舒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许多。
就在此时,一辆白色宝马轿车从马路上开来,鸣着笛往大门前挤。排队的女人们一阵混乱,有人喊叫:老板来了!老板就在车里。女人们都努力往车里看,但她们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开了大门,把女人们放进了院子。劳资科长钱二虎坐在一张桌子前,装模作样地查验着女人们的身份证,总经理助理许燕坐在二虎身边,登记着女人们的名字。保卫科长李三虎提着一个电喇叭,大声吆喝着:排好队,排好队,一个完了一个来!大虎呢?大虎趴在他的办公室的窗台上,手里持着一架高倍望远镜,把一个个妇女,拉到他的眼前。
女人们有的被当场录取,有的则被告之回家等候消息。被录取的欢天喜地,被淘汰的满面愁容或是恼怒。轮到珍珠时,天色已近黄昏。珍珠拿着身份证走到桌前。二虎抬头看到珍珠的脸,脑袋嗡的一声,眼前这个女人的清纯的面貌震住了他。
在二虎发愣的同时,甚至更早一点,趴在窗台上的大虎,像被电打了似的猛地跳起来。他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他自言自语着:真美丽,真好看,真爽快!他赶紧趴回到窗台上去,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佳程度,将珍珠套住。他此时看到的是珍珠的侧面:蓬松的鬓角,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抿起来、上翘着的嘴角。大虎乍见珍珠,就像一个吃腻了大鱼大肉的人见到了一盘黄瓜菜,就像一个见惯了姚黄魏紫大牡丹的赏花者突然见到了一盆清纯的水仙花。
许燕出于女人的本能心里不快,这叫忌妒,她不耐烦地用铅笔敲着桌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珍珠。
多大了?这句是二虎问的,他不满地瞪了许燕一眼。
珍珠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
二虎看一眼身份证,抬头看一眼珍珠;看一眼珍珠,低头看一眼身份证,好像一个海关的检察员。
珍珠,珍珠,珍珠总公司招来一颗珍珠,这真是太好了!二虎一改他那种阴郁的狼表情,满脸都是灿烂的微笑。
大虎扔下望远镜,飞跑着下楼。他怕二虎将这个美丽的女孩给辞了。
陈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躺在珠棚里胡思乱想,月光从棚顶的缝隙里漏下来,把他的脸照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心里默念着:珍珠,珍珠。他想,明天就该收珍珠了。如果今年卖上好价钱,就可以还上去年的欠款并且还会有盈余。卖了珠,就该跟珍珠结婚了。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要结婚,他感到自己已经熬不住了。珍珠清秀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渐渐地跟梦中所见的仙子浑然一体。










一筐筐的珠贝、一袋袋的珠贝,一车车的珠贝,流着涎线、散着腥气,跟随着它们的主人,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城里来了。珍珠城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到了。
大同背了一箩筐珠贝,排在三虎总公司的大门外等待卖贝的队伍里。他是来探路的,所以只起了十几笼贝。根据去年的经验,越往后卖得越贵;晚卖的都发了财,早卖的都亏了本。去年他早早地将500笼贝卖了,结算下来,亏了800多元,人工还不算钱。但人家那些后来卖的,价钱几乎翻了一番。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着人流往前移动着。珠农们议论着价格,发着牢骚,骂着城里的奸商,骂归骂,脚步还是向着设在大门口的磅秤移动。
珠农们将自己的珠贝过了磅,倒进一个大竹篓里,然后就拿着老会计给开出来的条子,到大门另侧的一个小窗口,等待着结算。几个女工把篓子抬进院去,将珠贝倒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在那里,几百个女工分成数十个小组,每组围成一个圆圈,每人面前一个红色的塑料小盆,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小盆是盛珍珠的,桶是盛珠贝肉的。珠贝的壳甩到身后,渐渐地堆成了小山。大同卖了珠贝便将眼投向院内,想在那些采珠的女工中寻找珍珠。
大同的心在焦渴地呼唤着,自从昨夜那个花梦后,他对珍珠思念强烈,他很想对珍珠说说昨夜那个梦,更想跟珍珠做做那件事,大同和珍珠是两个守旧的青年,他们之间还没有那种事。就在他眼巴巴地往里张望着时,三虎走过来,用警惕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问:小子,你往里看什么看?
我找珍珠。
你想找什么样的珍珠?
我想找红树林的珍珠。
我们这里全是红树林海湾的珍珠。
我不是找珍珠,我是找人,我媳妇是珍珠。
你把老子绕糊涂了,就算你找你老婆,就算你老婆在这里边,工作期间也不能找。你趁早给我滚到一边去吧,滚开!
大同可怜巴巴地走到一边去。算完了账,他就蹲在墙角上等待着。
珍珠在哪里?珍珠并没有在采珠的女人堆里,她在院子的东边,那个被房屋遮住了的地方。那里设了一张巨大的方形桌子,桌子上铺着黑布,摆着天平。桌子前面是两个大缸,缸里盛着肥皂水,还有一根从远处拉过来的胶皮管子哗哗地往外流着清水。这里是洗珠的地方。
洗珠的地方正对着公司的办公楼,大虎趴在办公室的窗台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当然,他的眼睛更多地是集中在珍珠的身上和塑料盆里的珍珠上。
几天前大虎初见珍珠,几乎被她的美貌打昏在地。珍珠不施脂粉,她的美不在表皮,她的美丽是从她的内部焕发出来的,就像珍珠的光泽是从珍珠内里焕发出来的一样。大虎迷上了珍珠,他想让珍珠当贴身秘书,但遭到了许燕的坚决反对。关键是珍珠自己不干,否则许燕的反抗屁用也不管。珍珠看到许燕的表情就明白了这个女人与总经理的关系,她可不愿陷到这种泥坑里去。她对城里人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尽管这个总经理看样子憨憨的不大像个坏人,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呢?另外,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便宜事?来了就提拔成总经理秘书,这不明摆着是个大火坑吗?珍珠可不想把自己的清白毁了,她还要把清白之身献给大同呢!
珍珠坚决不给他当贴身秘书,大虎无奈,就安排珍珠在楼前洗珠。
大虎在珍珠面前站住了,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眼睛。
珍珠避开了大虎的目光,蹲下去,把散落在地的珍珠用手掌拢起来。
大虎说:珍珠,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要跟你谈话。
珍珠站起来拢拢额上的散发,跟着大虎上楼。
在楼道里,大虎与珍珠正与下楼的许燕相遇。大虎横冲直闯地把许燕挤到一边,但等他一过去,许燕便站在了楼梯正中央,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盯着珍珠。她的嘴往腮帮子一边咧着,脸上一块愤怒、一块忌妒、一块轻蔑。
珍珠转身往下走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一声惨叫,没及她回头观看,就有一个大肉团子沿着楼梯滚下来。
珍珠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她往上看,看到大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听到大虎厌恶地说:你他妈的装什么死?我根本就没碰到你!
她往下看,许燕咧着大嘴骂着:林大虎,你丧尽天良啊,你不得好死啊……
二虎从下边跑上来,揪着许燕的头发把她提起来。许燕仰着脸,双手挥舞着,像溺水的人急于抓住点什么。二虎说:你嚎什么?把爷们惹恼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吗?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大哥身边的一条狗,听话就多养你几天,不听话就送到狗肉铺里去!说着,他用力将她往前一送,许燕拐了一个弯,沿着楼梯,滚到下边去了。
珍珠脑子里有点混乱,胸口发闷,像潜入海底采珠贝时需要上来换气时的感觉。
二虎又催她上去,她便爬上楼梯进入大虎的办公室。
大虎急忙为她端茶倒水,她不喝。大虎又从抽屉里拿出糖盒让她吃糖,她也不吃。
大虎道:珍珠,我们公司要扩大规模,打开国门,走向世界,急需一个招牌,许燕不行,我带她出去,她净给我坏事。
二虎插嘴道:她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丧门星!
大虎道:珍珠,你一定要帮我。我妈妈说咱们市要举办第一届国际珍珠节,这是我们公司大发展的机遇,你来了,我们兄弟几个就如同老虎插上了翅膀。
珍珠道:总经理,我是乡下人,没有文化,只能干点粗活。
大虎道:谁有文化?谁有文化谁就是混蛋!我们哥几个都没有文化,不是也把个大公司干起来了吗?
二虎道:什么叫文化?男人的文化就是金钱,女人的文化就是脸蛋。
大虎道:对对对,你穿着这身衣服,怎么能有文化呢?明天我带你到商场置办上几身行头,你马上就有文化了。
珍珠说:总经理,我干不了。
二虎道:你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多少人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你竟然还推辞!你既然成了本公司的员工,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我们公司是个大企业,不是你们那个小渔村。
珍珠道:你们嫌我不好,可以不要我,但让我当秘书我坚决不干。
二虎道:你是不相信我们?告诉你吧,总经理的妈妈就是我们市的林市长,我爸爸是我们市财政局的钱局长,你想想,我们能是坏人?
珍珠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但我的确不会当秘书。
大虎说:不让你当秘书,让你当我的办公室主任。
珍珠道:那我更干不了!
二虎一拍桌子,说:你简直是大黄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大虎神色黯然地说:行了,你别逼人家了,不干就算了……你不干,我也不干了,我当这个总经理还有什么意思?散伙拉倒吧……
大虎哭着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了……
珍珠的一生当中,还从来没见过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说哭就哭,她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似的向前走了几步,双手下意识地捻着衣角,憋了半天才说:总经理,对不起……便转身跑走了。
你摆脱鸭子,冲出饭店,把痛苦转嫁他人,心中充满了瞬间的轻松和邪恶的快感。但当你趴在方向盘上时,却感到刚刚转嫁出的痛苦又变本加厉地还回来了。你无声地哭泣着,泪水涌流。
你站在红树林外的高岗上,一手卡腰,一手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海湾的全貌。海风吹拂头发,沐浴身体,让心旷,让神怡,不由地把胸脯挺得更高。你,海湾美景,尽收眼底:珠棚、红树、白鹭,都倒映在如镜的碧波里,与天上的白云叠印在一起,宛如神话境界。这时候坏运气还没光顾你,这时候多年前的痛苦还沉淀在心底,你雄心勃勃,春风得意,正在筹办首届珍珠节。你独出心裁地把珍珠节的开幕式设计在红树林边的这个高岗上。你计划在这里建设一座永久性的大舞台,蓝图已经成熟在你的心里,它应该拔地而起,凌空出世,宛如空中楼阁。你想利用珍珠节的机会把红树林开发成旅游区,你不仅想卖珍珠,你还想卖风景。珍珠节开幕式的夜晚,你想让中外来宾坐在大船与小船上,让他们在奇幻的红树间观看大舞台上的珍珠舞,看完了珍珠舞,你就让他们观看烟花。
一个特别会说话的小局长在你的身后对着众人低声说:你们看,咱们林市长像不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他的话引起了一片赞同声。你知道这些话都是特意说给你听的,而且明显地言过其实,但好话总是让人心情愉快。你咳嗽了一声,放下望远镜,回过头,问:说我什么坏话了?众人微笑不语。
你背对着大海,面向着远处的青山,向你的部下发表演说:同志们,我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来召开这个现场会。不用我多说大家也清楚,举办首届珍珠节,是我市今年的头等大事。现在离预定的会期只有5个多月,但各项准备工作还八字没有一撇,扯皮扯皮全是扯皮!针对这种情况,市里决定,调整珍珠节筹委会领导班子,由我来牵头。今后几个月内,我全力以赴抓这件事,你们跟我一样,把主要精力放到这边来,单位里的事,交给别人去做。诸位就算上了我的贼船了吧?哈哈哈!办好了珍珠节,大家脸上都好看;办不好珍珠节,大家脸上都无光。耽误了珍珠节的会期,我辞职;耽误了我的事,你辞职!咱先把丑话说在这里,别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嫌我不讲情面……关于珍珠节的主展厅,我看大家就不要争了,就建在人民广场旁边。华通商场碍事就拆掉它,管他总经理是谁的小舅子!人民广场更名为珍珠广场后,广场还是人民的,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广场中心的雕塑,我看就用第一号设计方案,什么裸女呀,道德呀,虚伪嘛!什么老百姓有反映,屁话,雕塑还没竖起来,老百姓反映什么?不要把老百姓当成箭,更不要把老百姓当成挡箭牌。至于建筑工程,什么招标不招标,都是掩耳盗铃,糊弄老百姓。我们没时间扯皮,更不想招来些乱七八糟的建筑队,肥水不落外人田,就让市建筑公司干。老李,你把公司所有的活儿都给我停了,把所有的精兵强将都给我拉上来,珍珠大厅建不好,你就不要回家睡觉。
李高潮说:我感到压力很大……
你说:你压力大,谁压力小?压力就是动力嘛!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就是想让大家看看美景,听听潮声,减轻一点压力。
众人笑了。
你继续说:同志们,现在办节成风,什么啤酒节、豆腐节、风筝节、西瓜节、桂花节、牡丹节、石榴节,珍珠节已经有两个城市在办,我们既然要办,就一定要后来居上,而且我们有信心后来居上。我们的信心就建立在这片人间仙境上!
你突然转身,深情地望着碧波荡漾的海湾和色彩变幻的红树林。
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
三十年前你第一次看到红树林时真有点目瞪口呆。马叔,你看,你快看,真美丽!想不到我们南江还有这么美丽的风景!你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大声嚷叫。他却麻木地说:有什么美丽的嘛,我看不出来。你推了他一把,说:你这根死木头!
你们出现在红树林烈士陵园时,一条黄色的大狗从大门内蹿出来,好像一条黄色的闪电。你大吃一惊,躲在马叔身后,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腰。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大黄!
大黄狗就退到一边去了,它的嘴里还在呜呜着,但已经没有了敌意。










一个身高体瘦的中年人弓着腰从低矮的门房里钻出来。他裸着上身,肋条根根毕现,全身上下,只穿着一条长到膝盖的大裤头子,裤头的颜色很不好说,但布料很结实,基本上可以断定为是用一块废弃的篷布改造而成。他每走一步,裤裆里就发出帆布磨擦的声响。他身上最让你注意的绝不是他的裤头,而是他的右胸上那道紫红色的、崎岖不平的疤痕。看样子它曾经折断过他的好几根肋条,很可能还伤及了他的内脏。他行动起来身子有些歪,这歪着的行动与疤痕简直是配合默契。这条疤痕让你感到惊心动魄。你感到这条疤痕比大黄狗可怕多了,但是你克制着自己没往马叔身后躲。他的目光锐利无比,像锥子一样刺人。他打量着你们,不说话。马叔不看他,也不看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低声说:这是我的同学,她要来看你……
他冷笑着问:你是谁?你贵姓?
我叫林岚。
我没问你。
你明白了马叔不愿带你来看他爹的原因了。
他盯着马叔乱糟糟的头顶说:伙计,不叫爹也可以,但总得打个招呼嘛,咱们都是男子汉,别这样黏黏糊糊的,从今之后你就叫我马刚,但绝对不许你跟我打马虎眼。
马叔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爹。
你说:马伯伯,我是林万森的女儿,我爸爸让我来看看您。
他说:我知道你是林万森的女儿,但你长得不像他,你像你的妈。
他转身往小屋走去。
你与马叔傻傻地站在那里,大黄狗好奇地打量着你们。
你戳了一下马叔,问:你为什么不叫爸爸?
马叔摔了一下胳膊,嘟哝着:你少管闲事!
他站在小屋门口,说: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
你们进了他的小屋,黄狗也跟着进来。你嗅到一股米饭的香气。你看到墙角上用两块石头支起一个黑色的铁锅,锅下的炭火还没熄,几缕青白的烟雾慢悠悠地升起,有些呛眼,但燃烧木柴的气味很好闻。
饿了吧?他问。
你欢快地说:快要饿死了!
马叔不吭气。
他从窗台上拿下两个粗瓷大碗,碗里有一层灰尘。他用大手将灰尘擦去,将碗放在地上。他揭开锅盖,一股白气冲上去。白气渐渐散了,显出大半锅黏稠的米粥。他盛了两碗粥,折了几根树枝做成筷子,递给你们,指指地上的粥碗,说:吃吧!
你们俩端起大碗,用树枝搅着,树枝清苦的气息与粥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勾起了你的食欲。你喝了一口,感到满口都是纯正朴素的清香。
他从一个罐头瓶子里捏了几颗盐粒撒到你们的碗里,说:吃点盐,不吃盐骨头长不硬。你看到他的紧绷着的脸松开了,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光芒。
你龇出白牙,讨好地问:马伯伯,您不吃吗?
他鼻了里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坐到一个木墩子上,撕了一块旧报纸,从床头的铁盒子里捏出一撮烟末,卷了一枝烟,用两根树枝夹了一块炭火,放到嘴边吹亮,点燃了烟。他抽着烟看你们喝粥,你喝着粥偷偷地看他的被烟雾笼罩着的脸。你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好骑白马的英雄、那个令小鬼子闻风丧胆、那个打掉了地委书记门牙的人。
你们来干什么?
听您讲战斗故事。
他冷笑一声,好像要说什么难听的但终究没说。
这是你喝得最香的一次粥,几十年后你还能清楚地回忆起粥的味道。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扔给马叔,说:拿回去给你妈,让她注意身体。
您自己留着花吧,我们……
他站起来,从床上提起一件破褂子搭在肩上,说:你们自己在陵园里看看吧,看完了就回去。然后他就走了。他的大黄狗跟着他走了。
你驱车向海滨别墅急驰时,马叔捏着鸭子的下巴将他推到了墙角上。鸭子挣扎着,嘴里吐出呜噜呜噜的话语:……是你老婆自己找我的……不怨我……
马叔屈起膝盖对准鸭子挣钱的工具顶了一下,又顶了一下。鸭子惨叫一声,身体折成个鱼钩,软绵绵地顺着墙角坐下去。马咬牙切齿地骂道:人渣!然后将一口唾沫吐到鸭子的脸上。鸭子翻着白眼,脸色灰白,身体紧缩成一团。马叔说:再让我碰到你,我就劁了你!
你进了门,扑到床上。床垫里的弹簧使你的身体起伏几下,然后静止不动。你好像已经死了,但我知道你没有死。为了帮你回到现实——尽管这很残酷,我不得不把这大半年里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地对你复述。
(1)大虎、二虎和三虎,每人骑着一辆亚马哈摩托车在公路上狂奔。他们戴着头盔,穿着皮衣,形象威酷。每逢道路转弯,摩托车倾斜,他们的腿就往外撑开着,膝盖几乎擦着地面。他们骑摩托的技术真好,如果南江市举行摩托车赛,我估计他们都会榜上有名。路上的行人用惊诧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好像他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他们朝着卢家庄园急驰,三虎的背上背着一个包,包里装着一蟋蟀罐子。蟋蟀罐子里没盛蟋蟀,盛着石灰。到了卢家庄园后,斗蟀开始,大虎借"验将"之机将罐子里的石灰扬到面团的脸上,迷了他的眼睛。二虎和三虎从怀里摸出石灰包,砸到面团手下的脸上。面团和他的手下人捂着脸惨叫。三个虎趁机上前,大打出手,面团和他的手下节节败退,一直退到炮楼上去。那天晚上卢家庄园里炮火连天,烟花璀璨,鬼哭狼嚎,半像实战,半像庆典。三个虎得胜而归,心情很好。他们进城后,在海滨路大排档上吃了一个黑鱼火锅,喝了十二瓶虎牌啤酒。酒足鱼饱后,他们醉醺醺地开着摩托在大街上撒野,摩托的排气筒发出爆响,好像雷管爆炸。二虎说农药厂里新来了几个打工妹很靓。大虎问:比陈珍珠怎么样?三虎说:大哥,我看你是让陈珍珠给迷住了!大虎说:我的确让她给迷住了!二虎说:大哥好糊涂,天下的妞其实都是一回事。大虎警告二虎三虎,让他们不许打珍珠的主意。三虎说:大哥是不是想把她娶了给我们做嫂子?大虎说:很可能,我很可能娶了她给我妈做儿媳妇。夜半时分,他们埋伏在农药厂大门外的黑巷子里,等着下夜班的女工。两个女工骑着自行车从厂里出来,被他们三个用摩托车包围起来。他们围着他们撒野,表现出了精湛的车技,两个女工吓着半死,自行车被摩托撞倒。他们将两个女工往一幢盖了半截就停了工的楼房里拖,女工们大声喊叫,惊动了骑车从这里路过的马叔。马叔掏出手枪,解救了女工,捉住了三个虎。女工们趁机逃窜,马叔想让她们到派出所作证,但吓破了胆的女工们跑得比惊枪的兔子还要快。马叔押着三个虎往大榕树派出所走。三个虎一路上油嘴滑舌,其中最好玩的一句话是三虎说的,他说:马伯伯,看在我们的爸爸妈妈与您同学的份上,您把我们当成三个屁放了吧。临近大榕树派出所时,二虎说要拉屎,三虎说肚子痛,大虎说要去撒尿,趁着马叔懈怠,他们一声呼哨,分头逃跑。气得马叔大喊大叫。大榕树派出所的指导员牛晋是金大川的妻子,也是马叔的熟人,两个人曾联手办过几个案子。正值夜班的牛晋被马叔的喊叫惊动,出来观看,竟是熟人,请进屋去喝咖啡,正在此时,金大川前来向牛晋要家门钥匙,见马叔在,便出言讥讽,牛晋对丈夫的风言风语很反感。
你仰靠在床头上,给马叔打电话。
你借着大虎跟他说事,但最终落实到这样一句话上:你……能不能过来陪我坐坐?
(2)你在办公室里与钱、李二人研究珍珠展厅的图纸,马叔敲门进来。你说:哦,老马呀,稀客!马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马叔对你们三人说起三个虎夜里干的坏事,钱、李不以为然,要马网开一面。你斥退钱、李,跟马叔要了一支烟。这是你一生中的第一支烟。你让烟呛了,咳出了眼泪。像看到马叔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切之情。你将大虎托付给马叔,让他全权教育,像教育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把自己对马叔的意思表达得很曲折也很明白,但他好像木然不觉。你弄不明白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3)在红树林边珍珠家里,市房管局和土地局几个干部动员搬迁。珍珠的未婚夫吕大同全权代理珍珠,漫天要价,张口就是5万。房管局干部让大同出示房权证,大同拿不出,房管局干部便宣布珍珠家的房子是非法建筑,限期拆除。第二天,大同拉上小海进城,向珍珠报告。
……
(5)你披着浴衣,浑身散发着沐浴后的香气,珍珠液珍珠霜珍珠膏的香气,独特的珍珠香气扑鼻。你仰靠在床头上,给马叔打电话。这件事情难道你也忘了吗?因为你的心中充满了激情,因为你抚摸着自身润滑的肌肤心中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所以你喉咙发紧嗓音颤抖。你借着大虎跟他说事,但最终落实到这样一句话上:你……能不能过来陪我坐坐?你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支吾着:……我明天还要早起送孩子上学……你恼怒地扣了电话。你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巨大的伤害,眼泪差一点脱眶而出。你满面赤红,双眼瞪着我,说:你说我是不是很下贱?我软语轻言地劝说着你:林岚,你不要这样想,其实,我敢担保,他是爱着你的……你将脸伏在膝盖上,良久,把头抬起来,啪地扇了自己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光,骂道:我真他妈的下贱!我一个堂堂的市长竟然去巴结一个小小的科长!你拉开抽屉,从一个小瓶子里倒出了四片安定,不用水干吞下去。
(6)大虎撵走了许燕,让陈珍珠当了自己的"秘书"。他强拉着陈珍珠进了黑珍珠商城置办新装。珍珠忸怩不安,大虎强拉硬拽。服务小姐何等机灵?一看就知道来了大主顾,便把珍珠拉进琳琅满目的时装之间当了衣服架子。服务小姐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把珍珠说得没有还嘴之力,任凭着她装扮收拾。大虎站在一旁,面对着服务小姐装扮起来的一款款新珍珠喝彩不已。起初珍珠还保持着警惕,决心不穿大虎帮买的服装。但当她在穿衣镜前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时,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美是难以抵抗的,又何况那服务小姐根本不让她抵抗。最后,珍珠穿着一条紫红的长裙,脚蹬着一双半高跟的皮鞋,大虎手里提着七八个装着各色时装的纸袋,两人相伴,仿佛采买嫁妆的未婚夫妇,走出了黑珍珠商城,许多羡慕的目光追随着他们。大虎把珍珠换下来的衣服扔进了垃圾桶,珍珠将衣服抢了回来。大虎不屑地说:这些破烂,还要它干什么?珍珠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说:总经理,你别逼我……
大虎和珍珠提着大包小包走出黑珍珠商城时,你正好坐车经过。你一眼就看到了大虎和他身边的漂亮姑娘。你吩咐司机将速度放慢。你在车里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姑娘。姑娘身上的清纯气质是任何时髦的服装都掩饰不住的,你感到与她似曾相识。你看到她这初次穿高跟皮鞋走路的窘相,看到大虎对她的那种温婉的呵护,你的心中涌起一阵温暖的感情。你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你感到这正是你心目中的儿媳妇。你的心里荡漾着母爱。司机问:林市长,靠边停吗?你说:喔,不。
大虎提出要珍珠节大舞台移址,你口头上不同意,其实你心里根本就没把这个问题当成大不了的事。
(7)大同带着小海进城找到了珍珠公司,来向珍珠报告红树林边房子的事。珍珠下意识地向三个虎撒了谎,说大同是自己的哥哥。
三个虎骑上摩托车,驮着大同、珍珠和小海,一路飙风,蹿到红树林,把两个正指挥着民工拆珍珠家房屋的土地局干部痛打了一顿。
土地局长和房管局长到你的办公室告状。
晚上,你训斥大虎,大虎振振有词,说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这才弄明白,红树林边的陈珍珠,原来就是白天在黑珍珠商城外边看到的那个姑娘。你详细地询问陈珍珠的情况,并且警告大虎,要谈恋爱就好好跟人家谈,不要玩弄人家。大虎提出要珍珠节大舞台移址,你口头上不同意,其实你心里根本就没把这个问题当成大不了的事,把大舞台往西移30米,保留珍珠家的小木屋,你给负责工程的李高潮打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可怜那两个土地局的干部,还拿着鸡毛当令箭,白挨了一顿好打。当然他们也没白挨打,让市长和局长的儿子打一顿,虽然皮肉受了点苦,可是在别的方面会赚大便宜,也许就此成了市长或局长的红人,走上飞黄腾达之路呢!在我们南江,多少人盼望着能让市长和局长的儿子打一顿啊!
(8)你提出让马叔帮助自己教育大虎,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马叔却拿着棒棰当了针(真)。他拉着大榕树派出所的指导员牛晋,三番五次地到三虎珍珠总公司去调查那天三个虎欺负药厂女工的事。三个虎能躲就躲,躲不了就嬉皮笑脸装糊涂耍无赖。气得牛晋对马叔说:"老马,你算了吧!"
(9)大同去珍珠公司时看到过大虎看珍珠时的眼神,心里感到很不踏实。他想卖了珠贝后赶快跟珍珠结婚,没想到一夜之间,成熟待卖的珠贝让毛贼偷了个精光,连五百个珠笼都赔上了。这些毛贼,夜里驾着小船,趁着潮水,从红树林里潜进养珠场,连宿在树梢的白鹭都没惊动。他们手持着锋利的弯刀,将吊珠笼的尼龙绳子拦腰割断。看守珠棚的人如果发现了他们,他们就发动起装在船头的汽油机,一扳操纵杆,小船发出一阵放屁般的脆响,昂着头向深海窜去。他们仗着船快,逃跑时有条不紊。养珠户知道这些现代海匪怀里揣着枪,不是土枪,是真正的枪,从越南走私进来的。如果追急了他们,他们就会开枪。子弹尖利地呼啸着,从养珠棚上滑过。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碰上了就比感冒严重。养珠户为了看守自己的财富,不得不想办法自卫。对付武装的海匪,只能武装自己。但是花钱买走私的手枪价格昂贵,而且还有犯罪嫌疑,于是各种土武器应运而生。大同的看珠棚上架设的是抛石机,他年轻力大,能把弹丸发射到200米远的地方。但是海匪们来偷珠贝的时候,他睡得像死猪一样,海匪们不但偷走了他的珠贝,还爬上珠棚,偷走了他挂在抛石机上的裤子和枕在头下的鞋子,新鞋子,水牛皮的。由此可见,武器是决定战斗胜利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那天早晨,大同睁开眼睛,就知道大事不好了,裤子没了,鞋子也没了,养珠棚前的海水中,那种实际上存在着的珠贝们的歌唱听不到了,就像一个跑光了猪的猪圈一样冷清。他跳起来,看到海面上漂着一些被割断了的灰蓝色的尼龙绳头,那寄托着他的希望和梦想的五百笼珠贝,几乎全部不翼而飞,只有在靠近珠棚立柱的地方,还残留着两笼。他一屁股坐在珠棚上,木了半天,咧着大嘴哭起来。哭够了,怒火就在他的心里燃烧,他站起来,开始向大海发射弹丸。红日照耀海面,海水好像烧红了铁水,黑的弹丸落到红的海水中,溅起一些浓稠的浪花,然后就消逝了。
大虎将陈珍珠带到了你的家里。你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未来的婆婆的角色,很投入地接待了这个未来的儿媳。
(10)大同的爹从墙缝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十层八层地揭开,显出了散发着霉味的两千元钱。爹对儿子说:这是你娘生前积攒下的两千元钱,说好了留给你结婚的。你拿着进城置办点东西,顺便把珍珠叫回来成亲,城里不是咱们乡下人待的地方。你们结了婚,我就完了心事了,你娘的灵魂也就安息了。
大同拿着爹给的两千元钱进了城,让两个卖假金子的坏小子骗了。大同回到家,对爹说了实情,老头气得七窍生烟,给了儿子一个耳光,但他最终安慰儿子:财去人安乐,有钱结婚,没钱也得结婚。老头子让儿子赶快把珍珠叫回来,免得夜长梦多。
(11)就在这些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当时就让你惶惶不安,事后更证明是糟糕透顶的事情:李高潮到你办公室送珍珠展厅和大舞台的预算表时,将一栋海滨别墅的房产证和一串金光闪闪的钥匙放在你的面前。房产证上用的是大虎的名字。
也就是这天晚上,大虎将陈珍珠带到了你的家里。你感觉到自己进入了未来的婆婆的角色,很投入地接待了这个未来的儿媳。你面对面地观察了这渔家姑娘,她给你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你不由地叹服儿子的眼力。你认为像这样清纯、正直的姑娘在当今的社会里已经凤毛麟角了。你发现这个姑娘生着两条很长的腿和两条长于常人的胳膊。你想到珍珠节期间将选一个珍珠小姐的事。你的心里知道,南江市首届珍珠节上的珍珠小姐已非她莫属,你决定让这个姑娘去市歌舞团接受舞蹈训练,你还决定在珍珠广场上竖一块高大的牌子,画上这个姑娘的画像。你还决定在广泛发放的宣传材料上,印上这个姑娘的画像。这个姑娘就是珍珠的象征,也是南江这个珍珠城的象征。一个清纯如山间泉水的姑娘,羞涩地微笑着出现在中外宾客的面前、手中,应该胜过千言万语。你还决定编排一台大型舞蹈,利用红树林边的原始采珠舞为素材。这个构想的灵感起源于你与珍珠的谈话,珍珠对你说,红树林边有一个一百多岁的万奶奶,满肚子故事,都与海里的珍珠有关,她还会跳一种古老的舞蹈,一边跳一边吟唱着古老的歌曲。你马上就给文化局魏局长打了电话,让他组织创作人员,到红树林去采风。
……
(13)大虎和二虎三虎在风流饭店设宴给珍珠过生日。珍珠是个苦孩子,从来没过过生日,更别说这种洋派的豪华生日。她很感动,同时心里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渐渐地对大虎有了好感,尤其是见了你之后。你对她的关心爱护让她体验到了几乎从来没体验过的母爱。这些日子里,大虎天天开车送她到歌舞团学舞蹈,歌舞团的沈老师说她很有天分。大虎的小殷勤、胡闹腾,都让她感到亲近。她的心里时时想起大同,她不敢忘记大同一家对自己家的恩情。珍珠的爹下海捕珠,被鲨鱼咬去一条腿,流血过多死亡。珍珠的娘重病缠身,多亏了大同一家照顾。娘临死时做主将珍珠许配给大同,以此报恩。大同在村子里也算个好样的青年,如果珍珠不进城,他们的关系不会发生任何问题。不幸的是她进了城,更不幸的是大虎喜欢上了她,悲剧由此开始。三个虎花言巧语,将珍珠灌得半醉。三个虎中,最有心计的是二虎,他们在一起干了很多坏事,主意多半是二虎出的。大虎喝得迷迷糊糊,被二虎和三虎架到了早就订好的房间。二虎和三虎没想到大虎对珍珠动的是真情,以为还是像往常那样,玩玩就拉倒。他们把珍珠也拉进了房间,便带上了门,让他们"成亲"。在大虎的朦胧醉眼里,半醉的珍珠面若桃花,目如秋水,不是天仙,胜过天仙。他上前抱住求欢,珍珠酒意顿消,拼命反抗。
你脑子里好像有两个林岚在吵架。一个认为这房子万万住不得,一个认为你为南江做了这么多的贡献,收下这栋房子问心无愧。
这些年里,大虎与许多女人有过肉体的关系,他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珍珠的反抗,让他感到吃惊:怎么?还有敢于拒绝的女人?珍珠越是反抗,越激起了大虎的邪火,他借着酒劲,将珍珠按在了地毯上。珍珠情急之中,咬了大虎的手腕,然后夺门而去。
珍珠跑回公司,将大虎帮买的新衣全部换下,穿上自己的旧衣,回到了红树林。
大虎酒醒后,深感后悔。二虎和三虎奚落他,恼得他差点跟自己的铁哥们动了手。二虎说:三虎,别管他了,大哥已经让红树林边的狐狸精迷住了。三虎说:奇怪,大哥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竟然对一个小土妞产生了……爱情!
大虎自己到了红树林边,找到珍珠的家。他见到了小海,让小海驾船载自己进海去找珍珠。在船上他以为小海是个傻瓜,口出不逊之言,让小海一头撞到海里,差点淹死。
珍珠和大同在养珠棚上商量未来的生活。大同连遭倒霉事,情绪低落,提起城里人就火冒三丈,发誓要进城杀人。珍珠提出跟他登记结婚,然后不养珠了,上岸去改种玉米。她听说有一种日本进口的甜玉米种子,种出来的小玉米城里人特别喜欢吃,能卖很高的价钱。珍珠激励大同,希望他振作起来,重整旗鼓,发家致富。大同精神受挫,珍珠的劝说一时也难鼓起他的勇气。尤其他一想起那500笼珠贝和母亲生前积攒下的2000元钱,眼泪就汩汩地往外冒。
大虎上了大同的养珠棚。大虎是个实心眼,他真的以为大同是珍珠的哥哥。大虎请珍珠回公司工作,珍珠不回。大虎从怀里摸出2000元钱,说是珍珠的工资。珍珠不接,说自己挣不了这么多钱。大虎说你是不是嫌少?大同插话道:不少了,干了一个月就挣2000元,够多了。大同从大虎手里接过钱,一张张揭开,放在珠棚上晾晒。趁大同晾钱的空子,大虎拉着珍珠的手,说:是我妈妈让我来请你的,市里决定让你当首届珍珠小姐,美术学院的教授等着给你画像呢。大同劝珍珠回去。珍珠说要去你就去,反正我不去。大虎讪讪而退。小海驾船送他回去。大同说我看你们这个总经理是个好人。一阵风起,把珠棚上的钱刮下大海。大同跳下海去捞钱,珍珠看到大同见钱眼开的样子,心里非常失望。










第二天,珍珠重回珍珠公司,大虎兴奋异常。大虎带珍珠出入饭店舞厅,并坚持到歌舞团学习舞蹈。大虎还带着她与珠商谈了几笔生意。珍珠的美貌和对珍珠质量的感性把握给珠商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你驾车到了海滨别墅。一路上你把车开得很慢,因为你的心里充满矛盾。你用李高潮给你的钥匙打开了海滨别墅的防盗铁门和厚重的橡木大门。打开了门厅里的水晶吊灯后,你顿时呆了。你没有想到别墅内装修得如此豪华、布置得如此舒适,这样的居室你只在电影里见到过。你转遍了每个房间,越转越感到亲切,越转越觉得这里好。你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想了许久,脑子里好像有两个林岚在吵架。一个认为这房子万万住不得,一个认为你为南江做了这么多的贡献,收下这栋房子问心无愧。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嘛!你在别墅里反复思量时,一个黑影站在别墅门前,他看了你的车号,嘴边浮起一丝冷笑。是金大川,当然是金大川。
金大川深夜归家,他的妻子牛晋与他吵起来。他们夫妻的感情一直别扭着。牛晋凭着女人的直觉知道金大川爱着林岚,她讽刺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金大川说:我不是癞蛤蟆,她也不是天鹅。
大虎加紧了对珍珠的攻势,珍珠借口生病,躲回红树林。
二虎和三虎趁机挑起大虎对珍珠的仇恨。三人将珍珠轮奸。
在红树林边大舞台的奠基仪式上,李高潮意味深长地问:怎么样,林市长,这边的风景比那边美好吧?你也话外有音地说:我还要观察一下才能下结论。前来维持秩序的金大川偷空子对你说:老同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离婚了。你不冷不热地说:我喜欢听到的是别人结婚的消息。
随着与大虎的关系日渐密切,珍珠内心的痛苦也越来越深。那天谈完生意大虎请珍珠到海边大排档吃海鲜。吃饭时大虎又一次向珍珠求爱,珍珠吐露真情,说自己已经和大同定婚。大虎不屑一顾地说:他呀,赶明个我就去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跟我争。珍珠说:你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许燕找到珍珠,对珍珠详说了三个虎干过的种种坏事。珍珠吓得目瞪口呆。
大虎加紧了对珍珠的攻势,珍珠借口生病,躲回红树林。大虎带着十万元人民币,到了大同的养珠棚,让大同跟珍珠解除婚约。大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心中动摇,但最终还是勉强地说:不,我不能卖媳妇。
珍珠与大同到乡政府登记。大同劝珍珠回公司上班,珍珠不去,大同不悦。大同想跟珍珠发生关系,珍珠不从。大同说:我要把你处女身子占了,免得让别人抢了先。大同的灵魂暴露。珍珠感到十分绝望。珍珠返回公司,对大虎说:我已经跟大同登记结婚,如果你还要我,我就在这里干,如果你不要我,我马上就走。大虎心里痛苦,询问珍珠是否跟大同睡了觉?珍珠一怒之下,说:睡了!大虎发疯,欲对珍珠非礼,珍珠打破了大虎的鼻子,脱身逃走。二虎和三虎愤愤不平,撺掇大虎报仇。
许燕献身给面团,让面团带人将三个虎痛打了一顿。面团等人揍大虎时,说珍珠是自己的表妹,揍他们是为珍珠报仇。
二虎和三虎趁机挑起大虎对珍珠的仇恨。三人夜闯红树林,戴着面具,用黑袋子蒙住珍珠的头,将小海关在箱子里,混乱中小海用箭刺中了大虎的屁股。三人将珍珠轮奸。
珍珠受辱后,痛不欲生。她去派出所报案,看到派出所工作人员那种不负责任的样子,知道报案也是白报,索性不报了。她心里猜到这件事很可能是三个虎所为,怀揣利刃,到了大虎的办公室。大虎装得像没事人似的,动摇了她的猜测。
珍珠将受辱的事告诉了大同,大同听后,几乎发疯,说早知如此还不如要了大虎那十万元钱。现在倒好,等于丢了十万元,换了一个破货。
珍珠发疯,内心的痛苦无法排解,在水里泡,在雨里淋,如果不是小海跟得紧,有十个珍珠也死了。
珍珠找到万奶奶,万奶奶为珍珠洗浴,鼓励珍珠活下去。
大同受到了父亲的痛骂,转回来找珍珠道歉。珍珠在大同父亲的劝说下,与大同举行婚礼。新婚之夜,两人闹起别扭,大同出语不逊,珍珠提出离婚。大同提起珍珠家欠他家的债务,珍珠的心彻底凉透,说:即便卖肉卖血,也要还上欠大同家的债。
珍珠再次进城,找到许燕。许燕与珍珠同病相怜,介绍珍珠到红棉大酒店当D姐。珍珠初次坐台,就遇到了几个动手动脚的客人。珍珠不甘受辱,怒打客人,然后从三层楼上奋身跳下,落在一棵大树上,竟然安然无恙。客人原本想大闹,但被珍珠的烈性子吓破了胆。饭店经理也不敢再留她,给她一点钱,好言劝她另谋高就。珍珠没收老板的钱,,与许燕告别。珍珠的行为对许燕触动很大,她也决定洗手不干三陪女。
大同与珍珠离婚后,竟然进城找到大虎,将离婚证拿给大虎看,并一再说自己跟珍珠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大虎心中百感交集。大同提出把珍珠让给大虎,希望大虎把那十万元给自己。大虎喊来二虎三虎,将大同揍了一顿。大同本想进城发财,没想到反又挨了一场臭揍,他的心中,更加仇恨城里人。他感到无颜回村,就在城里瞎混,并干一些扎车胎勾当借以发泄对城里人的仇恨。
大虎意识到自己错怪了珍珠,心中后悔莫及。二虎三虎都挨了他许多骂。二虎对三虎说:大哥重色轻友,为了一个女人跟咱们翻脸,咱们不理他了。
大虎追到红树林,想把珍珠请回,借以减轻心中罪疚。珍珠对他冷若冰霜。大虎利用关系,让乡政府的炊事员每天用高价收买珍珠姐弟的沙虫。珍珠猜出此事系大虎所为,便不再挖沙虫出卖。姐弟二人,收拾起父母遗下的采珠船和工具,划船进入红树林海湾,姐弟轮番潜入海底,捞贝采珠。
大同在城里瞎逛,饿了就到饭馆里讨吃,像癞皮狗一样被人踢来踢去。那天晚上,你到马叔家里去。你为马叔做了一餐晚饭。你们两人谈得很好。你渴望着他能吻你,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你感觉到了他在克制自己。所以他虽然没吻你,你的心里还是很满足。你知道你们俩的关系正在向前发展。他送你出门时,从黑暗狭窄的过道里,窜出了疯狂的大同。大同举刀欲刺你,马叔挺身向前,保护了你,他的胳膊却让大同刺了一锥。这家伙就用这根铁锥扎破了许多轮胎。
检察院要为马叔记功,他坚决反对。大虎提着礼物,到医院去看马叔。马叔旧事重提,大虎扔下礼物便跑。
金大川到你家看你,提着礼物,说是为你压惊。他说:街上盛传,林市长帮儿子抢了人家媳妇,她丈夫便来报仇。
大同父亲找到珍珠,老泪纵横,求珍珠救大同。珍珠想起老人对自家的恩情,答应帮忙。珍珠进城找到大虎。说起大同的事。大虎说:大同差点把我妈刺杀了,这事我帮不了忙。大虎接着又对珍珠表白爱情。他跪在珍珠面前,哭得满脸是泪。珍珠说:总经理,我已经这样了……既然你喜欢我……我就给你了……
珍珠躺在床上,拉过一条毛巾,蒙住脸。大虎拉开毛巾,看到珍珠满面泪水,说:不,我不能这样要你……
大虎找到你求情,你问:是为了那个陈珍珠?
月夜,鬼使神差般的,小海在深海里捞到了一个巨大的黑蝶贝,珍珠用刀将蚌剖开,采得一颗鸽蛋大的黑珍珠,它闪烁着世所罕见的迷人的光芒,充满了神秘的色彩,姐弟俩面对面跪在小船上,不错眼珠地盯着它,这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珠,全世界的十大名珠里,还没有一颗黑珍珠。
把什么都忘了你也不能把你们俩那个唯一的浪漫之夜忘记。你把他拉到红树林,借了陈珍珠家那条小船,划了进去。那天晚上,明月当空,海水如镜,红树叶子上好像涂了一层油。你们的嘴巴终于贴在了一起。开始你狂热,他冷,后来他也热了。你感到他的嘴巴里有一股苦味,是烟草的气味,又不太像。你紧紧地抱着他,说:马……你娶了我吧……
你告诉大虎,自己想跟马叔成个家。大虎坚决反对,说马叔一天到晚找他的麻烦,弄这样个人来当后爸,还不如弄只老虎回家,你发火,你悲伤,你痛说革命家史。大虎同意你跟马叔结婚,但提出一个条件:让你帮他弄套房子。
陈珍珠进城找到了几个珍珠商人,想出卖那颗大珍珠。珍珠商一见宝珠就红了眼,想低价收购。陈珍珠是采珠人家的女儿,自然知道这颗宝珠的价值。
围绕着这颗宝珠,红树林边发生了好几起命案,消息传到你的耳朵,对珍珠的癖好使你对这件事特别关心。你让人去调查,动员陈珍珠把宝珠献给国家,陈珍珠一口否认有这样一颗珍珠。
大同背着米提着鹅去看珍珠,希望能重修旧好。他听说珍珠得了宝,心里充满幻想。珍珠已经把他看透了,对他非常冷淡,并说用不了多久就会还上他家的债。
大同终于探到了小海藏珠的秘密。他潜入珍珠家行窃,伸手到坛子里偷珠,被小海藏在坛子里的毒蛇咬了手,送到医院抢救。
你连夜约见马叔,告诉他大虎的事。没想到马叔却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恼怒而失望。
你回到海滨别墅,伏在床上大哭。
珍珠和小海早晨出海,发现在木栈桥上有两具尸体。她知道处境危险,就与小海买了两张船票,想到海南岛去投奔亲戚。但两个歹徒紧紧追赶,姐弟俩只好回家。晚上,姐弟俩商量,想把宝珠扔回大海。歹徒破门而入,搜索宝珠不得,就把小海抓走,押上一个荒岛,让珍珠拿宝珠来换小海。此时,珍珠也不知小海把宝珠藏在了什么地方。珍珠找到大同求救,在医院里受到了歹徒威胁的大同已经吓破了胆。珍珠无奈,进城去找大虎。可三个虎因为轮奸少女小云,已经被牛晋抓进了派出所。
二虎三虎因为珍珠的事得罪了大虎,想弄个姑娘转移一下大虎的感情。他们将小云灌醉,然后将小云抬到了大虎的床上。三个虎正在干坏事,看不过去的女工就用电话报了警,牛晋带人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珍珠听说小云受到了三个虎的欺侮,如同惊雷震耳,但小海还在歹徒手里,也就顾不了小云。许燕用摩托车将珍珠送回红树林,并送给她一个防身用的瓦斯弹。
珍珠划船上了荒岛,看到歹徒将小海倒吊在树上。小海见到姐姐,张口喊叫,宝珠从他的口里掉出来。两个歹徒见珠眼红,忘了小海。歹徒甲将歹徒乙刺死,拿着宝珠想跑,小海和珍珠穷追不舍。最后,歹徒甲葬身大海,姐弟俩抢回宝珠。
金大川给你打电话通风报信。
你连夜约见马叔,告诉他大虎的事。没想到马叔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恼怒而失望。
你回到海滨别墅,伏在床上大哭。这时,一个人在黑暗中发话:林市长,不要太难过了。发话的人是金大川,这家伙到底是干公安的,神出鬼没。起初你还强装正经,但很快就让金大川击中了要害,他像剥野兔一样,一层层地剥掉了你的皮。他在剥去你的精神之皮后,又把你的衣服剥得干干净净。也不能完全说他是趁人之危,这里边也有你自甘堕落的因素。你久被压抑的情欲被他唤醒了。纯粹生物性的,像吸毒、手淫一样的邪恶的快乐。你们做了一种交换。你满足了他30年的渴望,他成了你的干将。他出谋划策,并亲自操作,帮三个虎弥案。
金大川派人用金钱收买了小云的哥嫂,并利用职务之便,潜入拘留所,指示三个虎翻供。公安局刘局长放长线钓大鱼,以证据不足为由,将三个虎取保候审。检察院介入案件,马叔和牛晋接受任务,暗中取证调查。
你以为风波已过,一方面对大虎严加管教,一方面努力筹办珍珠节。金大川与你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金大川借调查红树林杀人案之机,拘留陈珍珠。他的目的是想把那颗宝珠弄到手。你口头虽然不说,但心里也想得到那颗宝珠。
牛晋出语不慎,对金大川泄露了正在暗中调查小云案件的秘密。你感到很恐慌,严讯大虎,方知他们三人轮奸过多名姑娘,其中包括陈珍珠。金大川认为,那些姑娘,出国的出国,没出国的也已结婚,为了自己的名誉和家庭,他们不会出头。难办的还是小云和陈珍珠。小云受辱后,神经出了毛病,听说马叔已经将她弄到医院治疗。金大川说小云的病轻易好不了,可以再给小云的贪财的哥嫂送一点钱,封住他们的嘴。至于珍珠,金大川建议让大虎和她结婚。你询问大虎,大虎保证珍珠并不知道是谁欺侮了她,尽管她有怀疑。你告诉大虎,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承认。大虎认为二虎和三虎也沾过珍珠,自己跟她结婚是不是有点那个,你痛骂大虎。
公安局刘局长亲自将陈珍珠从拘留所放出,并向她道歉。珍珠回家后,发现小海病势沉重。她截车将小海送进市医院。为预交住院费,珍珠拿出宝珠做抵押。此时你正在院长办公室让院长为你检查身体,急诊室主任将那颗宝珠拿上来,你掩饰住内心激动,观赏宝珠,你知道这的确是一颗价值连城的宝贝,但你嘴里却说这是一颗养殖珠,值不了多少钱。你指示院长收留小海住院,组织专家连夜会诊,不惜代价,全力抢救,并说住院费由你承担。在你的大力干预下,终于把小海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
小海出院后,珍珠携小海欲去海南,排队登船时,大虎追到码头,苦劝珍珠留下,珍珠不从,大虎切破手指,跪地大哭。珍珠被大虎感动,答应留下。
金大川设计烧了珍珠家的草房,珍珠姐弟无家可归,只好进城,住在你为她安排的地方。你亲自出马,与珍珠推心置腹地长谈。珍珠感念你对小海的救命之恩,再加上除此之外,别无更好的出路,只好答应嫁给大虎。
珍珠和大虎的婚礼十分隆重,结婚彩车招摇过市,观者如堵。小海也被打扮一新,俨然一个小绅士。
你邀请马叔出席婚宴,马叔如约而来。宴后,你与他谈话,请他放你们孤儿寡母一马。马叔心里矛盾重重。
小云在医院治疗,病情不见起色。为了筹集住院费,马叔与牛晋暗中卖血。
钱良驹的内侄女赵红在市医院内科当护士,负责小云的病房。钱良驹受金大川指示,动之以亲情,馈之以礼物,让她在小云的药里做手脚,达到杀人灭口的目的。事发之后,赵红被隔离审查。金大川指示钱妻去给赵红送饭,订立攻守同盟。金大川趁机在饭里加了氰化物,钱妻与赵红中毒而死。金大川又将看守赵红的医院保安毒死,制造了一个保安因情杀人的假现场。金大川跳墙潜入医院时,正好让面团、许燕等人看到。
事发之后,刘局长与检察长将计就计,让马叔与牛晋停职检查。马叔和牛晋暗中继续调查取证。小云哥嫂被感动,吐露真情。
马叔、牛晋、珍珠,受到邀请,去卢家庄园参加了面团和许燕独具特色的婚礼。面团、许燕与马叔成了好朋友,检举了金大川深夜跳墙进入医院的事实。至此,马叔与牛晋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随时可以将三个虎逮捕。
……
大虎洗澡时,露出屁股上被小海箭扎伤后留下的伤疤,小海紧追大虎,欲为姐姐报仇。珍珠终于明白,今日的丈夫,就是昔日强奸自己的歹徒。她百感交集,对大虎是既爱又恨。她欲刺大虎,想起他的一些好处,又感到难以下手。大虎苦苦哀求,珍珠原谅了他。
珍珠节终于如期开幕,当天晚上,在红树林边的露天大舞台上,举行了盛大的演出。烟花爆竹,照亮了海湾。二虎三虎坐在一条小船上,在红树林间看演出。大虎则等在舞台后边,抱着一大束鲜花等着向领舞的珍珠献花。
小海潜入海水,弄翻了二虎与三虎的小船,牛晋趁机将他们逮捕归案。
牛晋和马叔到后台抓大虎,正好见到大虎向珍珠献花。马叔心中难过,但法律无情,只好当着珍珠的面给大虎戴上铐子。
你与金、钱、李在一条船上紧急会面,共商对策。钱良驹因为妻子被害,大骂金大川,金大川说老子是为你们卖命。你劝住了他们。你们商定,去请名律师为儿子们辩护。金大川提议:买通大榕树派出所的户籍警小冯,让她偷改三个虎的年龄,按未成年人犯罪处理,减轻三个虎的罪责。
船上聚会之后,你又一次到了马叔的家。
你敲开了他家的门。你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吃惊,甚至还有几分内疚。你头发散乱,往日的风度荡然无存。你听到他说:林岚,你骂我吧,你可以用耳刮子扇我,也可以将唾沫啐到我的脸上,这样,我的心也许好受些……说实话,给大虎上铐时,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你说:今天晚上,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大虎,我想问你一句话:28年前,你为什么不娶我?他说:这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
你从木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记忆恢复,严酷的现实重新摆在了面前,想逃脱也逃脱不了,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大虎毕竟是你的心头肉,你为他的命运担忧,你更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半年前还是前途似锦,但现在,你感到自己已经站在悬崖上,面前是万丈深渊,而且,一股黑暗的风,在后边强劲地吹着你,使你立脚不稳,你想悬崖勒马也不能了。你的脖子像被霜打了的草,软得擎不起脑袋。你目光呆滞,梦呓般地说着:一场噩梦啊,一场噩梦!浑浊的泪水从你的眼窝里慢慢地流出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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